富春江文化现象与郁达夫情感基因
(一)富春江的文化现象
这里提到的文化现象说的是‘文本化山水’(the textual landscape),根据学者胡晓明的解读,特指近年文学研究新范畴,借助人文地理学有关“地方”(place)作为一种新认知方式的概念;强调空间中的历史记忆的积淀,重视山水自然中所注入、传承、不断经典化的人文内涵。
本文选用载体之富春江畔是中国现代作家郁达夫的出生地。乍暖还寒时节,站在其故居二层中式小木楼上,眺望远处缓缓流淌的江水,仍然可以想象当年门前撩人的春色,正如其本人在《自述诗》中描绘的那样:“家在严陵滩下住,秦时风物晋山川。碧桃三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
著名画家刘海粟曾说过:“青年画家不精读郁达夫的游记,画不了浙皖二省间的山水;不看钱塘、富春、新安,也读不通郁达夫的妙文”。的确,山水滋养着诗文,诗文颂吟着山水。郁达夫的游记、日记、小说、旧体诗词,笼尽江南烟波。他以清丽、细腻而又充满激情的文字,描摹了故乡的山光水色,记录了这里的世俗风貌,为后人留下一轴可贵的山水与人文画卷。
(二)缘起
前些时候的2023年3月30日,读了新加坡联合早报有作者何华《“师友遗墨”入梦来》专文,其中有段文字提到:“潘受和郁达夫有交往,谈到郁诗,潘受称:“他的《望钱塘江》‘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两句不错。”又曰:“能镕铸前人句于无形,又别出心裁,才是好诗。如只把前人佳句删改一二字入诗,到底牵强。”对于郁诗的评论,潘受没有明说,许梦丰也没有明示,读者自己心领神会吧”。
作为郁达夫文学的关注者,立刻找到写于一九三四年三月三十一日的诗题《偕篯甫、成章、宝荃三人登东天目绝顶大仙峰望钱塘江》,原诗如下:“仙峰绝顶望钱塘,凤舞龙飞两乳长。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潘受是南洋著名书法家和旧体诗词名家,这里引述的情节是从郁达夫几百首诗作中独挑一首作总评,确实有点让人百思不解。这也促使笔者一时毅然兴起研读溯源其语境深处,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时代情感与一脉传承的文本化山水思想。
我们要如何欣赏郁达夫这首山水诗?诗句中璀璨的色彩又是如何演化出来的呢?
(三)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
潘受的评论似乎在暗示郁达夫这诗句是“镕铸前人句于无形”,笔者搜索一番,只能找到清朝道光年间的缪庭桂《春草四首(其四)》:“几番风信难寻迹,如此烟痕费写生。最好夕阳金粉丽,自然图画本天成”。对比郁达夫的“好是夕阳金粉里”与缪庭桂的“最好夕阳金粉丽”,笔者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或褒或贬之处。另一句“众山浓紫大江黄”,勉强找到明朝志淳的《晚登阳春台》“长风六月寒,落日众山紫”。
其实我们可以从郁达夫的散文篇《钓台的春昼》的描述,可以找到其诗绪酝酿的源头:这山幽静,江水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这珂罗版就是‘collo-type’的英文音译,它特指印刷上用的照相版把复制的字画底片,晒制在涂过感光胶层的玻璃片,通过不规则皱纹的疏密,表现画面深浅层次清晰的效果,郁达夫诗句描写的色彩画面或许就是指这种艺术追求吧。
郁达夫的侄女郁风(1916~2007年)现代著名散文家兼画家,有篇写于1979年出游富春江上游桐庐七里泷的日记中,提到“这次出门,身边带有一本达夫叔的《屐痕处处》,这本1934年出版的游记书,我还是不到二十岁时读过”。其中有首写钱塘江的诗中,用了“众山浓紫大江黄”之句,郁风说“如果熟悉钱塘江、富春江一带的生活,到了春夏之交雨水多的时候,江水就是黄的,黄得非常之黄,而且黄得非常好看,我去年画过一幅《富春江行图》,江水就是金黄色的,我觉得金黄的水衬出青绿的山也特别美。”
诗句还提到“众山浓紫”。科普得悉‘紫色’在中国传统色彩体系里属于间色,这种紫色首先需要在打底的靛蓝里加以套染,即可得出这种诗意的“众山浓紫”来。
唐朝韦应物有诗“远山含紫氛,春野霭云暮。值此归时月,留连西涧渡”。宋朝陆游亦云“紫云晨覆鼎,白虹夜穿屋”。精彩的描写还有元朝吴景奎的“老虹青红疏雨外,远山紫翠斜阳里”。这山间萦绕着淡淡紫气,在暮色中更显得柔和淡雅,遥不可及,美奂而富有诗意。
查悉,郁达夫这首诗写于1934年3月31日,最早发表在当年7月的《东南日报》。
谨摘录报章原文如下:
郁达夫之近诗(爱悌)
作家郁达夫,自至闽任省府参议后,终未脱书生本色,不废诗书,与新闻界往还甚密,兹悉当地报人,于上月二度公宴郁达夫,郁氏于席间成诗数首,兹录于后。
(一)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念四桥。
(二)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
(三)五百年来帝业微,钱塘潮不上渔矶;兴亡自古缘人事,莫信天山乳凤飞。
(四)佛峰绝顶望钱塘,凤舞龙飞两乳长;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
有学者研究,郁达夫原本就与创刊于1927年3月前身为《杭州民国日报》至1934年6月16日报纸改革更名为《东南日报》关系密切,从1934年7月起,郁达夫陆续在其副刊《越国春秋》《东南日报-沙发》《东南日报-小筑》《东南日报-吴越春秋》上发表了不少体裁广泛、内容多样的作品。这在其日记中多有反映:(1934年7月21日)“午后小睡,拟为杭州《东南日报》写一篇通信,明日寄出”。
话说1934年春,郁达夫这次的《天目山》之行,还有潘光旦、林语堂等文化名流。游东天目大仙顶是郁达夫浙西之行的最后一站,这之后分别写下了《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游西天目》、《游东天目》三篇日记体散文,还有《琴操墓前》、《宿西天目禅源寺》、《分经台》、《登大仙峰望钱塘江》等四首诗,详细记载了他这次浙西之行的见闻与感受。
他在《游东天目》的日记体游记散文中是这么写道:“吃过午饭,我们由方丈陪伴,就大家上了西面高处的分经台。到了分经台,大家的游兴似乎尽了,但我与金筏甫、吴宝基、徐成章三位先生,便发了痴性,一定想穷源探底,上一上这东天目的极顶。”结果,他们四个人在和方丈同来的诸先生别去后,“只带了一位寺里的工人作向导,斩荆披棘,渡石悬崖,在荒凉的草树丛中,泥沙道上,走了两个钟头,方才走到了那一座东天目绝顶的大仙峰上”。登上大仙峰,郁达夫回肠荡气,诗兴大发,即兴创作了“仙峰绝顶望钱塘,凤舞龙飞两乳长。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这首脍炙人口的七绝”。
这个‘天目山’古名浮玉,后称天目,明人王亮登上-东天目绝顶大仙峰后留有赞叹:“北望长兴,涣挟震泽;南临巨壑,直走险滩;东眺钱塘,江海映带;西控宣欺,齐云高举。千余里一指顾间矣”。
东晋时期,葛洪、谢安、陶渊明也都曾到过天目山,东天目山分经台东侧有葛洪炼丹池遗址,谢安曾探访天目山开山祖师竺法旷。
陶渊明于晋孝武帝太元九年(384年)留下著名诗作《问来使》:“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 大意是:你从山中来,早晚都能感受到天目山的景色因时变化。屋舍南窗之下,现在生长着几丛菊花。蔷薇的叶子已开始凋零,秋兰的气息应当很香了吧。你下次再来天目山的时候,山中的菊花酒应该早就酿好了。
(四)郁达夫与富春江
从郁达夫的日记体自述和学者的解读,我们了解到他的整个童年是在富春江畔度过的。由于父亲早逝,母亲以柔弱之肩扛起了养家的重担,两个兄长也已离家出外读书。于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每天穿着粗布袍子坐在江边大石上等候母亲归来..“在太阳里张着眼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郁达夫曾将自己的出生比为“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滔滔的江水与体弱多病的童年,赋予了他多愁善感的特点,身世的遭遇造就了他喜自然、恶人群的性格。到上学读书年纪,孤独、敏感、羞怯的他很少和同学来往,时常会“露了一脸悲凉寂寞的苦笑”。而住家边上的富春江给了他丰富而神奇的世界,成为他童年到少年时期的摇篮。在这里他与风对话,和山私语,跟船对视,那满目的烟树青山让他“总有大半日白日之梦好做”。山明水秀的自然胜景抚慰着心灵。他在自传中描述..“对于大自然的迷恋,似乎是我从小的一种天性。”
品读郁达夫的作品,钟灵毓秀的富春江就是他第一位初识的美学老师,清丽秀雅的烟波陶冶了他独特的审美情趣,粼粼茫茫的江水更给他带来无尽的怅惘和缤纷的遐思。小时候的郁达夫面对浩渺的水面、澄碧的天空与穿梭的船只,常常会萌生“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追问。时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也潜滋暗长..“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像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
无论是诗歌、游记、散文,还是传记、小说,富春江都是郁达夫的情意结。他的多部小说故事场景都是在这里展开,譬如《沉沦》《烟影》《春潮》《逃走》《东梓关》《纸币的跳跃》《银灰色的死》《怀乡病者》等作品。另从1928年的《感伤的行旅》到1934年的“屐痕处处”涉及富春江的篇目,单是游记就留下三十余篇,譬如《远一程,再远一程》《我的梦,我的青春!》《悲剧的诞生》《钓台的春昼》《过富春江》《杭江小历纪程-兰溪》《烟影》等。富春江在郁达夫的文本世界里,一直是最显著的主角或背景。
(五)传统山水诗词里的富春江
富春江又名桐江。从桐庐至梅城这一段山势陡峭,群山如黛,江面狭窄曲折,碧波荡漾,水清见底。
南北朝文学家吴均在《与朱元思书》,曾为这里留下著名的描写:“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大文豪苏轼亦有诗云:“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更清美。”最美的一段名七里滩,全长约22公里,又名七里泷、严陵濑,或严滩、子陵滩,自古即以“山青、水清、史悠、境幽”为山水特色。这里也由于富春江沿线是古代浙中、皖南士人离乡求仕和官员赴任睦州、婺州、衢州诸府的必经之途,古代交通不便,且浙中多山,欲免除迂回攀爬艰辛,便捷舒适的水路自然是首选,因此而历代歌咏不绝。
苏轼还有一首《行香子-过七里濑》“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写于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春二月,时任杭州通判,巡查富阳,由新城至桐庐,乘舟富春江,经过七里濑时作此词。
词作展示的景色充满着诗情画意:让我们乘坐一叶扁舟,荡着双桨,像鸿雁轻快地掠过水面。天空碧蓝,水色清明,山色天光,尽入江水,波平如镜。水中游鱼,清晰可数,不时跃出明镜般的水面;水边沙洲,白鹭点点,悠闲自得。白天的溪水,清澈见沙底;清晓之溪,清冷有霜意;月下之溪,是明亮的水晶世界。两岸连山,往纵深看重重叠叠,如画景;从横列看曲曲折折,如屏风。笑谈严光当年白白地在此终老,不曾真正领略到山水佳处。皇帝和隐士,而今也已如梦般消失,徒留空名。只见远山连绵,重峦叠嶂;山间白云,缭绕变幻;晓山晨曦,青翠欲滴。
词句中的“算当年,虚老严陵。”特指东汉初年的严子陵(公元前39年~41年)在辅佐刘秀打天下以后,隐居不仕,垂钓于富春江上。昔人多说他垂钓实是“钓名”,东坡也嘲笑他当年白白在此终老,不曾真正领略到山水佳处。“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表达出浮生若梦的感慨:皇帝和隐士,而今也如梦消失,徒留空名。那么真正能永恒留传的实体是什么?“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只有远山连绵,重峦叠嶂;山间白云,缭绕变形;晓山晨曦,青翠欲滴。意思是说惟有大自然之美才是永恒的。正如他在《前赤壁赋》中所感叹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无竭……”。
其实最早写严子陵的,要算最早开发富春江之美的是东晋刘宋时期的山水诗人谢灵运(385~433年),其《七里濑》“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石浅水潺潺,日落山照耀。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淮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之后还有唐朝孟浩然(689~740年)的《经七里滩》诗,“挥手弄潺湲,从兹洗尘虑”,富春江的明净奇景,净化了诗人的心胸,使他产生了归隐山水的愿望。李白名句“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更是诗人壮游的生命历程中,终于找到的止泊身心的灵境。
(六)国难乱世的富春江之人文画卷
1931年至1934年,郁达夫两次从老家富阳到桐庐,钓台,桐君山,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两篇散文名作。显然这里是郁达夫在国难乱世暂时避居隐歇安放心灵的地方。
他在《钓台的春昼》中是如此向往..“尚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
他两上桐君山后,在《桐君山的再到》中竟然如此痴想..“想几时去弄一笔整款来,把我的全家,我的破书和酒壶等都搬上这桐庐县的东西乡,或是桐君山,或是钓台山的附近去”。
话说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郁达夫因故受到国民党当局通缉。1930年底,“左联”又以郁达夫主张..“我只是一个作家,而不是战士”等原因予以开除会籍。带着这样复杂的情绪,郁达夫创作了名篇《钓台的春昼》,文字充满了遁世的色彩。他坐在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山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编织着毫无边际的无聊幻梦。当理想无处安放时,是富春江畔抚慰着零余者的心;患上“时代病”时,仍然是富春江畔在纾解疼痛。“无路可走”的伤怀溶解在思古之幽情里,骚动的灵魂渐渐得以安抚。
郁达夫在《钓台的春昼》有段文字“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备注: 此诗作于1931年1月23日,原题为:“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 1931年3月中旬,郁达夫被迫离沪,回到富阳家中。1932年春,作者再游桐庐严子陵钓台,题此诗于壁上以泄愤,因而又名之为《钓台题壁》)。
在文章的下半节,郁达夫着力描绘了七里滩的清静和严陵钓台的荒凉凌乱。一幅凄清的画面上抹上了作者惆怅的阴暗色调。七里滩“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而钓台祠堂题壁也就更为加重颓废荒凉的美境。由此,我们也更可理解诗句的结尾“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的愤懑心情了。文章读到这里,我们深切地感到,虽然山川灵秀,但由于当时政治腐败现实黑暗,良辰美景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光泽和气势。
有学者认为:郁达夫诗歌创作上的主要特色是大量“咏史”和“用典”,以绝句见长,并能以情遣笔,寓情于景。其功力和造诣,源于作者本人深厚的文学素养。
上图郁达夫行书摘录的是被后人称之为宋亡诗史的《湖州歌》中的一首。南宋奉表降元,汪元量(1241~1317年)以一介琴师的身份随宋廷北上,写下九十八首诗作,记录破碎山河流亡百姓,合为《湖州歌》。
其十八首:京口沿河卖酒家,东边杨柳北边花。柳摇花谢人分散,一向天涯一海涯。
面对破碎的山河,也许又是一次不知何时再相见的送别。所以他特意选录了汪元量的这首诗来为朋友送行,即是送行也是壮行。这是富春江畔儒雅书生的家国义气,也是两位文人的一次心灵的呼应。
宋末遗民诗人谢翱,在诗作《登西台恸哭记》和《游钓台》《西台哭所思》亦以严子陵喻指文天祥、抒写切肤苦痛,赋予子陵不屈从政治权势的人格精神,发挥其‘以鼎系文’之大义。从此,壁立千仞之钓台成为民族气节的象征;谢翱及其富春江诗亦成为抵抗意志的文化资源,而“西台恸哭”后来更成为明末清初遗民心态中最常见的秘传寓意。钱谦益、黄宗羲、王夫之、张煌言、杜浚、函可、顾梦游、徐增、阎尔梅等诗人,都用过这个意象。直到晚清、民初时期,面临改朝换代的政治革命,此一意象又再度复活,成为当时最重要的文学精神之一。
我们再回头看看宋末元初的黄公望(1269~1354年)为何要画富春江?《富春山居图》前后为何画了多年?
根据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题跋,得悉其心中“富春江”的涵义应与诗歌传统相关。从宋代的《严陵集》到明代的《钓台集》这两部重要的“富春江”文学总集中,可以看出始于东汉高士严子陵的传说,是如何成为富春江传写不衰的核心价值,而谢灵运、沈约、孟浩然、李白的山水文学又如何凝聚意象、奠定传统,造就了“文本化山水”,引发了后世以美启真、以诗证理的丰富话语。
有学者分析说:宋代范仲淹给予严子陵的新论述,即道德主体的自觉及其理学化的山水。在异族统治的新格局下,黄公望以其杰作重新诠释了富春江意象,将“士与君如何相处”的传统焦虑,进一步“去问题化”,同时也将伦理主体的自觉进一步“去主体化”,变成“士如何在此世与自己相处、与宇宙相处”的新问题。虽君与士双遣,人我俱化,然大音希声,宝相庄严,完成富春江意象的点睛之笔。
六百七十年前黄公望在七十九岁高龄时,画下《富春山居图》,被誉为“画中之兰亭”,后来此画被火焚为两段,前半截为《剩山图》,后半截为《无用师卷》,前者现藏于浙江博物馆,后者辗转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更是增添了传奇色彩。2011年6月1日,距离烧画那年整整过去了361年,《富春山居图》的两截,正式在台北重新遇见,海峡两岸的文化人,美其名为“山水合璧”。
富春江的故事,到此也讲的差不多了,今人大概不会像笔者那样去探究郁达夫“仙峰绝顶望钱塘,凤舞龙飞两乳长。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诗词背后蕴含的意思。若你偶尔联想起唐朝钱起(722~780年)有首《省试湘灵鼓瑟》描写曲终人散后,画面上只剩下一川江水几峰青山,这省净明丽的画面,留下给你的是:些许思索回味的空间,抑或一片空蒙无感, 似乎也不必太纠结了。
(七)何谓‘文本化山水’?
对‘文本化山水’这论述观点有兴趣的朋友,谨推荐延伸选读作者商伟写于2020年的《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他在书中首次提到“名胜题写的互文风景”的理论基础。
作者研究认为:诗歌题写的名胜版图,是在唐代成形的。它的背后隐含了一部唐代诗歌史,不仅涉及空间的维度,同时也包括一个时间的维度”。
他进一步作了解读“所谓名胜之地,通常由历史遗迹或纪念性的地标建筑构成,是可以在地理空间中确定下来的一个地点(topos),但它同时又是一个供人书写和议论的题目或话题(topic)。中国历史上的名胜之地,既是物质的存在,又是书写的产物——书写赋予它以意义,也规定了观照和呈现它的方式。它被文本化了,而且通过历代的文字题咏和评论,形成了自身的历史。这一文本化的名胜建构与名胜之地的历史平行交叉,并且从根本上塑造了人们心中的名胜形象,但并不依赖于名胜古迹的物质实体而存在”。
作者亦举例阐述其观点“名胜楼台的名称被抽空了具体所指的特殊性,从而变成了一个漂浮的能指符号。无论具体的情境如何千差万别,也无关登览与否,所有题写名胜的诗人,都生活在互文关系所结成的这同一张意义网络之中”。
正因为这种“互文作用”塑造出一种新的语境:“传统诗论中场所的心与物、情与景的契合交融,实际上就发生在由文本构成的这一既定的意义符号的框架之内。除此之外,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外部世界的自足风景。那个世界固然存在,但于风景无关……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名胜风景并非诗人登临观览、描状物色的直接产物,而更多的是他与先前的文本不断对话协商的结果”。
山水与人文互相呼应的结果,形成了一个内在同构关系,转化成为意象和意境,变成了文本化的心灵风景。
(八)文本化山水的古今中外创作实例
作为‘文本化山水’的趣味阅读,谨试举两个古今中外创作实例如下:
(1)范仲淹(989-1052年)的《岳阳楼记》
范仲淹在经历了庆历新政失败后贬居邓州。昔日好友滕子京从湖南来信,要他为重新修竣的岳阳楼作记,并附上《洞庭晚秋图》。
范仲淹一口答应,于庆历六年(即1046年6月)在花洲书院,挥毫撰写了传颂千古的著名记叙文《岳阳楼记》,实际上范仲淹并没有去过岳阳楼,而是看图而作,他仔细观摩了《洞庭晚秋图》并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借景喻情的“文本化山水”手法,想象自己登上了岳阳楼临湖远眺,当个人孤单身影,融汇其治国抱负,思忧天下的襟怀为一体,带给我们的是无穷的想象。
文章表现作者身居江湖心忧国事,虽遭迫害仍不放弃理想的顽强意志,同时也是对被贬战友的鼓励和安慰。全文记叙、写景、抒情、议论融为一体,动静相生,明暗相衬,文词简约,音节和谐,用排偶章法作景物对比,成为杂记中的创新。文风气势恢宏、恣肆淋漓,情景交融,通篇365字,入用赋体,四字句珠走玉盘。文章提出正直的士大夫应立身行一的准则,认为个人的荣辱升迁应置之度外,并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名句,成为千古绝唱,也是古代文人典范。
范仲淹人不在岳阳楼现场,何以能写出现场景境? 查悉范仲淹乃苏州吴县人,自小就居住在太湖边上,故而对太湖有着深刻的观察,而太湖与岳阳楼外的洞庭湖相辉相应,有其共通之处,所以当范仲淹挥笔写岳阳楼外洞庭湖时,可以借鉴太湖之美。 其次《岳阳楼记》里除了风景意境的描写,还有许多脍炙人心的名句,它表达了一个人高尚品质与人生境界,它既是范仲淹的精神追求,也是范仲淹一生的总结写实。
而这也正是“文本化山水-风景”的典型实例。借景喻情,饱含衍生之相对应的生活阅历,人文情怀和精神境界。
(2)喜多郎的《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是喜多郎为中日合拍电视纪录片《丝绸之路》创作的背景音乐,发行于1980年。喜多郎凭借着对中国音乐的间接认识和音乐人对历史特殊感悟,创作出了充满中国韵味的《丝绸之路》乐曲风靡全球,并一举成名。
当《丝绸之路》音乐响起的一刻,眼前即呈现出一片异域风情。这首音乐富有中国音乐色彩的主旋律典雅、舒缓、轻柔地悠悠回荡,全曲主题不断变换的音色,使乐曲显得悠远、唯美和神秘,赋予我们一个极大的遐想空间, 任思绪在里面无拘无束地驰骋漂游。这条古老的丝绸之路上,巍巍祁连山、茫茫戈壁、高高沙丘,以及古道西风瘦马的苍茫,构成了它独有气概。五彩缤纷的华美丝绸,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沿着黄沙柔美曲线,飘向远方。载满丝绸的骆驼商队从丝绸之路上走来,驼铃叮咚,走向一片茫茫戈壁,慢慢消失在天际…… 这是喜多郎音乐的魅力,也是新世纪音乐的动人之处。
喜多郎(Kitaro)原名高桥正则(Masanori Takahashi 1953~),他对中国题材音乐情有独钟,在创作这首《丝绸之路》之前,喜多郎从未到过中国,却能凭借着他对中国音乐的间接认识,对丝绸之路历史的特殊感悟,以及自然的灵性和心灵的感知,神奇地再现了遥如梦幻的丝绸之路。喜多郎曾说过:“在创作《丝绸之路》时,最打动我的是中国人在悠久的历史中形成的那种心灵的深厚,在那种深厚中,人们生活着。这对我来说是深有启发的。特别是奈良的药师寺有一个玄奘三藏院,里面有玄奘法师的遗骨,一想到有这样的灵魂安葬在这里,我的确会产生一种很深沉的联想。”
触动人心的山水,不仅只是大自然里的风景和筑建部分,更多的是它蕴涵其中的人文情怀,这是《文本化山水》特色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