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潘受题画诗
—徐悲鸿梅花箑面为百扇斋主人题
新加坡学者衣若芬在一篇题为《海内存知己-新加坡国宝潘受》（华文文学-第134期-2016年3月）的研究论文中，提到诗人潘受留存的一千一百首诗词中，有超过157首或14.3%的作品是题画诗，所占比例颇高，以画命意，或赞赏，或寄兴，或讽谕，或议论。其中与徐悲鸿有关的诗作有9题20首，包含徐悲鸿在1939年第六度来到新加坡馈赠的（1）《柳荫鸣鹊图》送给华社商界翘楚黄奕欢，（2）《梅花箑面图》送给文化名人儒商黄曼士。
（一）潘受：徐悲鸿梅花箑面为百扇斋主人题
竹外横斜瘦更奇，扇头写照有徐熙。胡尘一角钟山远，揽泪天涯展对时。
从诗题我们可以了解到，这扇面梅花画作，是徐悲鸿送给黄曼士（百扇斋主人），而两人好友潘受时逢盛会，题诗其上助兴添彩为纪。笔者特地从中挑选予以解读，不仅在于它蕴涵了丰富的文学欣赏情趣，文士交往的深厚情谊，扇面题诗的风雅文化，抒发乱世爱国情怀，还展现一段历史大场景的恢弘画面。
竹外横斜瘦更奇
起句描写这幅扇画中：一片竹林之外，横斜枝桠的梅花随风绽放，瘦得出奇。这‘竹外’一词看似随意，其实巧妙地牵引出苏轼的诗意“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但诗人眼中看到的不是早春桃花，而是春寒料峭犹显风骨的梅花之时令报喜。宋朝赵以夫亦云“江南春早，问江上寒梅，占春多少。自照疏星冷，祗许春风到。幽香不知甚处，但迢迢、满汀烟草。回首谁家竹外，有一枝斜好”。
既然是写梅花，那就更少不了宋代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佳句意象。在百花凋零的季节，独有梅花迎着寒风昂然盛开，那明媚艳丽景色，把小园风光占尽，稀疏花影横斜在清浅水中，清幽芬芳浮动于黄昏月光之下。这句诗巧妙地描绘出梅花清幽香逸的风姿，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亦擅长画梅有诗云：“一枝两枝横复斜，林下水边香正奢”。鉴赏家亦有评述：”画中梅花千花万蕊，繁枝密萼，梅干多以淡墨皴出，浓墨点苔，横斜交错，左右穿插，形成瘦如饥鹤、清如明月、崛如虬龙的独特风格……”。
看来横斜是梅花的一种姿态美，而“瘦更奇”则境界全出。譬如宋代苏轼有诗：“路转山腰足未移，水清石瘦便能奇”。描写道路转过半山腰，脚步还未走远，已看见溪水清澈石岩枯瘦奇丽。金代文学家、书画家，亦擅长画梅花的王庭筠则云“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形容家居幽闲，清瘦竹影，伴随写诗；幽幽梅香，前来入梦。如此这般描写，横斜梅花不落俗套的孤高姿态，还有因寒而廋的风骨气质，油然而生。
扇头写照有徐熙
‘扇头’在这里是指扇面画作。金元好问有诗”扇头唤起西园梦，好似熙春阁下看”; 清吴伟业诗云”过江书索扇头诗，简得遗香起梦思” ; 清李渔则云”以内视外，固是一幅便面山水：而从外视内，亦是一幅扇头人物”。
‘扇头写照有徐熙’，此处借用了清代剧曲巨作孔尚任《桃花扇》的传奇故事，借喻徐悲鸿送扇给黄曼士的深厚情谊和文人雅趣。诗人亦赞美徐悲鸿艺术造诣，可以媲美五代南唐杰出画家徐熙，后者善画花竹林木，蝉蝶草虫，是江南花鸟画派之祖，更妙的是两人都姓徐。
《桃花扇》故事的重要载体是-扇 (而这也是潘受此作诗眼所在），它原是文士-侯方域随身携带一把普通宫扇，在与香君定情之夕，题诗扇上相送，象征二人爱情信物；后来时局发生重大变化，李自成起义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马士英把持朝政，强逼香君嫁与漕抚田仰为妾，香君不从，矢志守楼，撞头流血，飞溅在侯方域所赠送宫扇上，这扇便成为两人守节而坚贞不屈的见证。其《第二十三出-寄扇》之《锦上花》是这么写的：“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曲谱戏文描写那扇上桃花，朵朵迎风伤情，片片对水消魂，色彩与形状皆似出天然。即使像古代徐熙这般杰出画师，也难以画出如此画卷。（或许徐悲鸿可以）。
胡尘一角钟山远
这诗句典故出自(宋) 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二》“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诗句描写三万里长的黄河奔腾东流入大海，五千仞高的华山耸入云霄上摩青天。这里中原沦陷地区的遗民，含泪在胡人铁蹄沙尘滚土中，迫切盼望王师北伐的到来。话说这段历史，是讲1116年金太祖完颜阿骨灭了辽国后发动靖康之变，北宋宣告灭亡，存活下来的宋高宗赵构于南京应天府称帝，建立”南宋”，诗句以“钟山”泛指朝都南京。这诗作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年）秋天，当时陆游已经六十八岁，罢归山阴故里也有四年，但平静村居生活，并没能使老人内心安宁平和下来。诗人作此诗时，中原地区沦陷金人之手已有六十多年。
作为充满爱国情怀的诗人，潘受在梅花扇面题诗这样的场合，也不忘表达当时（1939年）中国大地饱受日本侵略的悲痛。我们也读到适逢其会的郁达夫亦有《题悲鸿画梅》诗云：“花中巢许耐寒枝，香满罗浮小雪时。各记兴亡家国恨，悲鸿作画我题诗”。
揽泪天涯展对时。
诗人最后慷慨长啸，表达其彻骨摧心之痛，即使远居海外天涯的新加坡，当展扇欣赏寒梅画面时感触特深，泪流满面。让人不禁想起清朝谭嗣同的“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诗句到此似乎已经结束，但画外音依然余韵未了，或是想要告诉读者：我们坚定不屈的心，犹如春寒料峭犹显风骨峥嵘的梅花，傲然迎风绽放。
徐悲鸿画梅题诗：清芬肯与寒窗守，迁客常如兴怨嗟。万古巴山一恨事，月明从不照梅花。
（二）何谓箑面？谁是百扇斋主人？
解读了诗句涵义，再来了解诗题提到的“箑面”何指？其实就是扇面的意思，又称便面，屏面，箑头，它就是一把折扇的组成部分，始于北宋，盛于明朝。古代文人墨客喜扇，在于四季皆宜，春执扇以爱百花，夏执扇以消尘滤，秋执扇以悲落叶，冬执扇而怀冰雪。爱扇的人更因其形制玲珑素雅，可随身把玩。偶乘一时之兴会，于扇上题诗作画，抒怀托意，既能自赏，又方便保存携带，而友朋酬酢，睹物思人。它或单面独秀，或双面同辉。画扇的本体，能够作画及挥洒书法，设置支撑基体，可使画扇本体能够摆放在桌面或者其他物件上, 起到展示效果；这扇面画，既是文人书斋氤氲的品味，更是生活的诗意化再现。
至于‘百扇斋’ 主人，即新加坡儒商文化人黄曼士(1890~1963年) ，祖籍福建南安县洪梅镇，家道显赫。他是在1923年下南洋，出任南洋烟草公司新加坡分行总经理，时烟草业发展蓬勃，因而致富。他喜爱搜藏集古今扇画数百，便有了「百扇斋」主人的雅号，徐悲鸿于辛已年重阳节（1941年）曾题词墨宝纪其事。
说起黄曼士与徐悲鸿的关系，何止是馈送梅花扇画这回事，他们既是深交知己，而黄更是徐的大恩人。话说徐悲鸿在1925 年于法国读书时，与黄孟圭（后来出任福建教育厅厅长）结识成为好友，期间境遇窘迫，黄孟圭便把徐悲鸿托付给自己在新加坡的二弟黄曼士，徐悲鸿得以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援助，并与黄家兄弟结下深厚情谊，尊称黄孟圭为大哥，黄曼士为二哥。
徐悲鸿与黄曼士摄于1925年
从 1925 年到 1942 年的十七年期间，徐悲鸿曾多次到新加坡，都是住在黄家位于芽笼 35 巷的江夏堂，作画百余幅，其中以马居多，也正因为如此，而让这住处被戏称为“万马奔腾江夏堂“，（江夏是黄氏郡望，新加坡早期华族移民常把自己姓氏郡望制成门匾，也有写在门口两个大灯笼上，所以也俗称“灯号”）。
（三）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潘受这首题画诗《徐悲鸿梅花箑面为百扇斋主人题》，应该是作于1939年（因为上世纪四十年代整整十年潘受回到中国），而当时徐悲鸿亦正在新加坡生活（从1939年1月9日到1942年1月6），这三年也正是他一生中交游最广、作品最多最丰富的时期，新加坡也成为除了中国以外收藏徐悲鸿作品最多的地方。这期间徐悲鸿参加了多次“星华筹赈会”的名义为个人举办画展，当地各报均以大版篇幅刊登这消息，其中郁达夫主编的《星洲日报》“晨星”副刊，不仅整版登载徐悲鸿画作，郁达夫还写了《与悲鸿的再遇》一文：”徐悲鸿的笔触沉著，色调和谐，轮廓匀称，是我们同时代的许多画家所不及……他的名字已经与世界各国的大画师共垂宇宙……，他举办赈灾救亡义卖画展共得叻币一万五千三百九十八元九角五分，由星华筹赈会汇交广西，作为第五路军抗日阵亡将士遗孤抚养之用……”。
诗作者潘受，时任陈嘉庚领导成立于1938年10月《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的主任秘书，自然与同是文化艺术同道人的徐悲鸿有较多接触。当时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扩大，祖国人民苦难加剧，南洋华侨深感只有实行大团结、大联合，才能更有效地支持祖国的抗日战争。这组织即以联络南洋各地华侨，研究筹赈方法，策动救亡工作，筹款助赈祖国难民，并倡导集资发展祖国实业为宗旨。这些南洋各属华侨筹赈祖国难民代表来自马来亚、新加坡、越南、沙捞越、缅甸、泰国、香港共168人，代表45个城市华侨救亡组织与会所，成为南洋华侨史上空前的盛会。南侨总会的成立，标志南洋华侨抗日救亡运动发展到一个新高度
徐悲鸿在积极参与南洋赈灾救援中国的画展义卖之余，黄曼士也介绍他为南洋侨领陈嘉庚、南洋富商名媛，殖民地总督等画像，并得到丰厚画酬，生活得到保障。徐悲鸿在新加坡期间就住在黄曼士住家也即黄氏总会的江夏堂，黄曼士家道显赫祖籍福建南安县洪梅镇，与同县城毗邻乡镇的文化人，譬如诗作者潘受（原籍南安县乐峰镇），社会商界翘楚黄奕欢（原籍南安县罗东镇），俗名黄润智的广洽法师（原籍南安县罗东镇）等人，酬对作画题诗、交游往来雅谈、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在地缘-血缘-业缘社会结构氛围非常浓厚的特殊环境。
完稿于2021年5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