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潘受《谣诼》诗作一首

试读潘受《谣诼》诗作一首

谣诼如磨了不磷,天游依旧据梧身。三年以后当知我,十室之中必有人。

兀兀蓬蒿聊养拙,欣欣桃李渐成春。风潇雨晦听鸡夜,倚醉裁诗示鬼神。 

(一)  诗人简介

潘受(1911~1999年),原名潘国渠,福建南安人,1930年19岁南渡新加坡,初任《叻报》编辑,1934年起执教于华侨中学、道南学校及马来亚麻坡中华中学,及任道南学校校长6年。1937年抗战时期,任“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主席陈嘉庚)主任秘书。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辗转陪都重庆避难,胜利后再返新加坡。1953年参加筹办南洋大学,任南大执行委员会委员,及后授委大学秘书长直至1959年。

潘受毕生致力于弘扬中华文化,其书法与文学造诣尤其诗词,在新加坡和东南亚享有极高声誉,据网上介绍,出版文集有《海外庐诗》(1970)、《云南园诗集》(1984)、及厚八百页的《潘受诗选》(1997),其中共有诗词1300余首。潘受亦精研书法,早年师法颜真卿、虞世南,后转习魏碑,于楷书、行书有很深的造诣,最后自成一家。1982年出版书法集三册,新加坡国立博物馆于1984及1991年(庆祝80岁大寿)两次为他举行书法展览。他的书法广受各界喜爱与尊崇,除东南亚各地外,在山东曲阜孔庙、西安碑林、武汉黄鹤楼等地都可看到他的墨宝。

(二)诗作《谣诼》试解

潘受于1999年与世长辞,享年89岁(妻子隔年也过世)因其家属后人多在澳大利亚,把父母骨灰也带离新加坡长眠他乡。对他的离世,时任新加坡总理的吴作栋沉痛向国人宣布“我们失去了一位国宝”;新加坡前外交部长杨荣文亦说“如果没有潘受的贡献,新加坡的文化将比现在贫穷得多”。潘受早年或因学潮之政治原因在1958年被当时英国殖民地政府褫夺公民权,经过多方努力,终于在1983年4月得到平反,重新获得新加坡政府颁发公民权及护照,这首《谣诼》应该是写于这期间,抒发了其坦荡磊落情怀受到曲解而愤愤不平的心结历程,以及力挽狂涛的风骨心迹之慷慨表述。笔者尝试解读这首《谣诼》诗作,映照事件的社会历史意义,纯属抛砖引玉,不成熟之处,还请方家指正。希望更多朋友走近一代艺术大师潘受,研究及欣赏他的作品。

谣诼如磨了不磷,天游依旧据梧身。

诗人先以屈原遭受谣诼之困扰自喻。‘谣诼’一词解读可参阅王逸(东汉文学家)的《楚辞章句》此乃《楚辞》最早完整注本,解读为”谣,谓毁也。诼,犹谮也”,意思就是造谣罹谗毁谤。

接着诗人再以儒家君子之操守品格自勉自律,表示不会受环境所逼迫而玷污自己的名声。典故出自《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字面的意思是器具磨了以后不会变得稀薄,色染了以后也不会变得帛黑,比喻意志坚定的人不会受到环境左右,一如莲出污泥而不染。

‘天游’说的是福建武夷山风景区的天游峰,时而弥漫沉浸云海,偌遨游于天宫仙境,故名“天游”。而‘据梧’一词典出《庄子·齐物论》“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前句‘天游依旧’,寓意自己并没有因为身居高位而飘飘然。后句‘据梧身’意思是不会为追逐名利而劳累不堪,而是选择‘身倚梧桐’(杜甫有诗句:“会希全物色,时放倚梧桐”),形容身心逍遥自适,孤高挺拔不群如梧桐树。《诗经-大雅》亦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三年以后当知我,十室之中必有人。

三年以后当知我:古代有“三年之丧”的风俗,即离世守丧三年之后,一切尘埃落定,自有定论。十室之中必有人:典出《论语-公冶长》:“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意思是即使只是十户人家的地方,也一定有忠诚信实的人。诗人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清者自清,后人对其身世评价当有公允定论。

兀兀蓬蒿聊养拙,欣欣桃李渐成春。

诗句大意:我就像孤独的蓬蒿,聊作退隐不仕的草野之人,闲居度日。兀兀一词有解读为(1)不动的样子(2)勤奋刻苦的样子(3)昏沉的样子 。笔者从诗境语意理解应该是形容孤独的样子。‘蓬蒿’即蓬草和蒿草简称,泛指草丛、草莽,亦即荒野偏僻之处;这里引申为草野之人,但也有以唐代李白自喻之意:“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晋朝葛洪《抱朴子-安贫》有云:“是以俟扶摇而登苍霄者,不充詘於蓬蒿之杪”。‘养拙’说是才能低下而闲居度日,常用为退隐不仕的自谦之辞,典出宋朝丘葵:“养拙干弋际,逃名山水边”。

‘欣欣桃李渐成春’:诗句表面是写桃李欣欣向荣,缀铺成一个璀璨的春天,这‘桃李欣欣’典出宋朝王之望的《丑奴儿/采桑子》:”桃李欣欣、如与故人期。相望两地今千里,还对芳菲”。唐朝元稹亦云”轻风略略柳欣欣,晴色空濛远似尘”。 笔者以为这里说的‘桃李欣欣’,有点是暗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原意是桃李树不语不炫,亦能欣欣向荣,花自香,果饱蕾,来往走的人多了,树下自然形成一条小路,这里比喻为人品德高尚、诚实、正直,用不着自我宣传,自然会受到人们的尊重和敬仰。

风潇雨晦听鸡夜,倚醉裁诗示鬼神。

‘风潇雨晦’典出《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句大意是:风吹雨打,情景凄清,雄鸡啼声不停。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宁静!风吹雨打,潇索冷清,雄鸡啼声不停。既已见到意中人,心病怎能不治好!风吹雨打,天昏地暗,雄鸡啼声不停。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欢喜!”

明朝刘基未仕前有首感时伤事,自抒怀抱之作:“鸡鸣风雨潇潇,侧身天地无刘表。啼鹃迸泪,落花飘恨,断魂飞绕。月暗云霄,星沈烟水,角声清袅。问登楼王粲,镜中白发,今宵又添多少。极目乡关何处,渺青山髻螺低小。几回好梦,随风归去,被渠遮了。宝瑟弦僵,玉笙指冷,冥鸿天杪。但侵阶莎草,满庭绿树,不知昏晓。”

‘听鸡夜’的心情,看似像明朝邓云霄《秋杪听鸡夜坐》:“时报虏又入犯),梦阑酒醒漏迟迟,正是闻鸡起舞时”。但显然更像是汉乐府《鸡鸣歌》写的:“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期待黑夜即将过去,天色很快就亮了(寓意还自己一个清白)。“倚醉裁诗示鬼神”语境出自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诗句形容李白文学造诣之高,看到他落笔,风雨为之感叹;看到他的诗,鬼神都为之感动哭泣。

‘裁诗’一词典出唐朝李商隐赞扬其外甥韩偓才思敏捷“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诗人潘受自谦喝醉了倚靠案座写诗,然后出示呈交主宰世间人寰的鬼神赏读,气概俨然如《正气歌》,掷地有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写于2021年5月1日

小注:有朋友留言说读这首诗有点难,其实笔者对诗中大量引述诗经、楚辞、论语及古诗词等典故已作了解读,最重要的还是要走进诗人的内心世界,了解他写这首诗作的时空与人事背景衍生的思想感情,故而我在前段也做了导读。潘受是新加坡国宝级艺术大师,享有崇高地位,以致大家望而却步,不敢接近;又或因涉及殖民地政府褫夺公民权之政治事件心存寒蝉效应。我想总有一天研究潘受的诗作必能形成一种学术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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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依云

南洋大学第十八届(1977年)政府与行政系毕业,曾任港台日企业人力资源经理,中外合资工厂总经理,美资高科技上市跨国集团高管(总监/副总裁)派驻中国多年,现任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
已出版著作有
(1)六弦诗散文集(与何惠禄/王慧娥合集-1975年)
(2)坐看云起时(生活随想录 -2015年)
(3)临窗揽翠(历史文化的思考-2015年)
(4)松月听涛(读诗词笔记-2015年)
(5)我把秋水山色送给你(文化散文-2017年)
(6)狮子图腾与新加坡的前世今生(文史论集-2018年)
(7)水仙与手鼓:献给郁达夫(文学随笔- 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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