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受《怡和轩与诸友夜坐–追话郁达夫之死》詩作試解
郁达夫在其中篇小说《出奔》有如下精彩的文字 –“从窗隙里漏进来的亮光,还不是天明的曙色,却是积雪的清辉”。但我更愿意用闻一多在《神话与诗-说舞》写的:“灌木林中一块清理过的地面上,中间烧着野火,在满月的清辉下,吐着熊熊的赤焰。”,所描绘的意象来形容郁达夫,他就像那血染风采之火中凤凰涅槃,深深烙印在读者心里。
(一)
一代文人郁达夫(1896~1945),在二战时期日军战败投降之际的1945年8月29日,于避难地荷属苏门答腊离奇失踪,经日本学者铃木正夫二十年的考据,在1985年发表专著证实是被日军陰謀杀害,但至今尸骨无迹可寻。当时噩讯传來,身边诸多好友纷纷拟文悼念感怀,其中包括新加坡著名文人潘受(1911-1999年),于1948年创作的旧体诗,题为《怡和轩与诸友夜坐–追话郁达夫之死》:
严警乌啼寇压城,当时共此议宵征。陆游家国于诗见,杜牧江湖载酒行。
耿耿三年支万忍,迟迟一死换千生。招魂何处收残骨,徒博虞初说部名。
(二)
曾有郁达夫研究学者,从文学视角对此诗作了解读,但历史背景陈述略显单薄;笔者这次贸然尝试再作梳理,先逐句欣赏诗作,再从诗眼点题,剖析其关联历史事件点滴,从中牵引出恢弘时代场景,意在拼凑一幅相对完整之郁达夫精神面貌。
(1)严警乌啼寇压城,当时共此议宵征。
郁达夫与文化界同仁是在1942年2月4日乘坐小船避难马六甲海峡对岸的苏门答腊,在几天后的2月15日新加坡即告沦陷。起句道出了当时兵荒马乱之际的仓皇、无助与悲凉,整个社会严峻警戒气氛笼罩下有若乌鸦悲啼,当时志同道合的一群文人义士,就在这里(即怡和轩)商议出走避难的计划。
诗作者潘受的旧体诗在新加坡享誉甚高,造诣深厚,借句用典,寓意丰富,意象饱满。映现读者眼前的有宋朝岳飞之孙岳珂(1183~1243年)写的《碧云亭晚眺》:”夜城严警柝,昏鼓动层关。风露汀洲冷,惊鸿自往还”。诗句以夜戒严警时分,暮鼓伴随梆子打更声确实悲摧人心,而潘受则选用乌鸦啼叫声来衬托环境的凄清,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寇‘即指侵略者“日寇”,而‘压城’自然离不开李贺(790~816年)《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描写的敌军兵临城下的紧张气氛和危急形势。末句‘宵征’意谓夜间疾速地赶路,更是形容行程跋涉辛苦。
(2)陆游家国于诗见,杜牧江湖载酒行。
次句诗作者连用陆游与杜牧的事迹,来衬托郁达夫为人性格和精神面貌。其中陆游(1125~1210年)是宋代著名爱国诗人,而唐人杜牧(803~852年)则以风流才子名世,二人看似并不相类,却又十分贴切地隐喻了郁达夫的身分、性格和经历。诗句以古人写今人,形神兼备,气韵生动,一个才华横溢的爱国诗人形象呼之欲出。
有学者分析郁达夫与陆游虽相隔千年,但身世和诗情确乎近似。从’家’这视角来说,郁达夫与王映霞的仳离,恰似陆游与唐琬的悲凉爱情故事;若从’国’的宏观面来说,日本侵华正如当年金兵犯宋,同样以诗号呼,国破亲离,历史灾难再现。
按笔者浅见以为,诗作者“家国于诗见”之句寓意,在更大程度上意在彰显和讴歌陆游与郁达夫有着相类似的爱国精神。"位卑未敢忘国忧"可说是陆游一生凄苦跌宕坎坷的写照,惟那份爱国之心始终磨灭不掉。陆游享年八十五岁,在弥留之际,写下绝笔《示儿》作为遗嘱:“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而郁达夫于1942年二月到四月避难逃离途中,曾写了十二首《乱离杂诗》,其中就有“千里驰驱自觉痴,苦无灵药慰相思。归来海角求凰日,却似隆中抱膝时。一死何难仇未复,百身可赎我奚辞。会当立马扶桑顶,扫穴犁庭再誓师”。他在1945年的农历正月初一,更早立遗嘱,视死如归。同年舍身捐躯,年方四十九岁。
第二句“杜牧江湖载酒行”,源自杜牧以诗“落魄江湖载酒行”自况,而郁达夫同样也有“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佯狂不羁。诗意表面上是描写诗人飘泊江湖生活潦倒,时而载酒而行,亦含前尘恍惚如梦,不堪回首之意。但诗酒风流的内在寓意,更多是表现郁达夫的诗人气质与才华,流露出怜惜之意。
(3)耿耿三年支万忍,迟迟一死换千生。
颈联顺势而转,叙述郁达夫避难苏门答腊之三年零八个月的处境。原诗有小注说明:“达夫既至苏门答腊,化名赵廉。嗣为日寇所得,命充通译。三年间,全活甚众”。据史料记载郁达夫在流亡荷属苏门答腊时隐姓埋名低调做人,但却阴差阳错一度被迫当了七八个月的日语翻译。在这期间,郁达夫巧妙利用身份掩护和支持华侨以及当地民众的抗日活动。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就曾对夏衍回忆说:“那时候郁达夫不仅掩护了我,还援救了许多侨领。” 当日本宪兵审问被捕人时,郁达夫常把相关供词翻译得大事化小,开脱了不少当地人。亦有当宪兵队接到暗探报告中有关华侨活动情报,郁达夫获悉后则暗中通知当事人设法躲避。故而在他担任通译期间,武吉丁宜地区的日本宪兵队没有杀害过一个中国人,即使有被拘禁亦在他周旋下获释。
这诗句“耿耿三年支万忍,迟迟一死换千生”的写作灵感,显然是源自唐朝白居易写于元和元年(806年)《长恨歌》诗句“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后者是描写安史之乱后,唐玄宗由蜀中返长安,宫殿依旧,物是人非,触目生情,怀念已逝之人,长夜漫长,辗转难眠,接下来两句即“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大意是夜深时钟鼓敲击报时,漫漫长夜刚刚开始,时间缓缓流逝,星河泛白,天就快要亮了。白居易(772~846年)固然是描写唐玄宗(685~762年)失去杨贵妃(719~756年)后之内心思绪之煎熬,思念、痛苦、悔恨等情感交织无法言说。但潘受对友人郁达夫惨遭杀害尸骨不存的悲痛悼念感怀,写来更是字字深情,读来声声血泪,在沉痛慨叹之中,深蕴着诗作者不尽的敬意与悲愤。’万忍’对‘千生’,显示出郁达夫可贵的人格与贡献:他一方面是个人承受‘万忍’,另一方面换来他人‘千生’;当郁达夫落入敌手之初,本可一死以保全个人名节,但为了解救更多人,选择不死,忍辱负重达三年之久。而这‘迟迟不死’正是他‘耿耿忠心’的体现!诗句表达了对郁达夫高贵人格与博爱精神的热切赞颂,同时也严正谴责了侵略者的残暴罪行。
(4)招魂何处收残骨,徒博虞初说部名。
此诗写于日本投降二战结束后的1948年,当时就有消息传闻,郁达夫早在三年前的1945年9月17日,已在荷属苏门答腊的丹戎革岱被日军秘密杀害,客死他乡,尸骨难寻,魂兮无归,为此诗人发出“招魂何处收残骨”这样椎心泣血的慨叹;这种深层的悲愤无诉、徒呼负负的心境,真切满溢字句之间。
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有云:”宋玉哀怜屈原,忠而见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它是宋玉为战国时期楚国爱国诗人屈原而写,收录于中国古代诗歌总集《楚辞》。诗作者在此处引用“招魂”亦含有双关语类比的蕴意。
最后诗作者写道:“徒博虞初说部名”,说的是即使郁达夫的小说在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博得卓著成就与斐然声誉,就像西汉的虞初(公元前140-前87)贵为中国小说之祖,开创先河,但却无法使改变自己悲惨命运的结局,诗人婉曲语句中流露出对郁达夫无限的怀念和深情的哀悼与惋惜。
郁达夫作为著名新文学团体《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他的第一本小说集《沉沦》(写于1921年)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公认的第一本现代小说,面市后一石激起千层浪,确实惊世骇俗。他深受五四爱国运动的巨大影响,将对当时社会的不满情绪诉诸笔端,以写情为主线,加上那种感伤忧郁与坦诚裸露的笔触形成独异创作风格,以大胆率真、独树一帜的文风,征服了无数青年读者的心。他的旧体诗亦蕴含传统文人情怀,游记散文更是优美得让人陶醉其中,其文艺评论和杂文政论自成一家,不同凡响。有学者评论郁达夫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更是文化转型时代的代表人物。
(三)点题诗眼所在:《怡和轩与诸友夜坐–追话郁达夫之死》
郁达夫是在1938年底,应邀星洲日报聘约赴新加坡从事报刊编辑,同时积极参与抗日与救亡宣传募捐等工作。诗作者潘受原名潘国渠,福建南安人,1930年十九岁南渡新加坡,初任《叻报》编辑,1934年起执教于华侨中学、道南学校及马来亚麻坡中华中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出任“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主任秘书(主席是陈嘉庚),潘受与郁达夫相识熟络,并在许多社会场合同谋共事。当郁达夫与王映霞因婚姻纠纷而消沉不已,曾赋诗慰问“小劫神仙亦可嗟,最难家毁又成家。愁边诗酒皆新泪,梦里关河有乱笳。看到波生方爱水,折来刺在更怜花。何当一笑忘陈迹,重结鸳盟寄海涯。”就在太平洋战争即将爆发之际,潘受辗转回到陪都重庆,而郁达夫则于1942年逃难到苏门答腊。1948年当潘受再度回到新加坡,得悉传闻郁达夫已于1945年9月17日被日军残害,故有《怡和轩与诸友夜坐-追话郁达夫之死》而作此诗,凸显了作者与郁达夫之间真挚友谊。
说到《怡和轩》,追溯其纵横捭阖的历史画卷,俨然是当年南洋华社举足轻重的重要民间组织。该俱乐部成立于1895年10月,创立之初,开风气之先,打破闽粤潮客等籍贯之间帮权的藩篱隔阂,广收各帮精英。时适逢中国辛亥革命前夕,孙中山以新加坡为其在南洋的革命基地,组织同盟会新加坡分会(怡和轩就曾接待过孙中山),在民国成立初期,国贫民困,怡和轩会员们纷纷踊跃捐输财物,尤其在1937年芦沟桥事变后,各界组织《星华筹赈会》于怡和轩,陈嘉庚被推举为主席。翌年南洋各地侨领齐集新加坡,筹组《南侨筹赈总会》作为南洋各地筹赈会的领导机构,仍以怡和轩为大本营,筹赈会另招募三千余名南侨机工,派往滇缅公路担任惊险运送军用物资的艰巨任务。怡和轩名副其实扮演的角色正是当时南洋全线抗战救亡运动的枢纽。
1942年新加坡沦陷前夕,郁达夫出席了由陈嘉庚领导成立的“新加坡文化界抗敌联合会”成立大会,被选为新加坡文化界抗日联合会主席。看来在这之前,郁达夫进出《怡和轩》的频率不在话下;据笔者考察,怡和轩会所之所在地,介于郁达夫工作的《星洲日报》社址与其中峇鲁区住宅的中间地段,南北向全程步行距离不到半小时,半程也不过十多分钟,如开车那就更近了。
据《郁达夫研究资料》所附简谱及学者姚梦桐的“补正”,郁达夫在新加坡三年期间所参加的社会活动,包括侨领侨胞集会,文艺新闻界集会,政治宗教宴会,教育与学术演讲,画展和演出开幕等等,有据可查的就有一百余项,涉及内容有:国际国内时局,军事政治经济,侨务外交,文化教育,工人学生运动,历史掌故,国内国际文艺动态,几乎与当代社会和世界都相关。另据考证,郁达夫在新加坡期间写的文章共计462篇,其中政论占104篇,内容主要是与抗战有关的时事评论:揭露日本的侵略野心、呼吁民主国家要紧密合作,为平等、自由和光明而战,强调所有华人团结一致,抗日到底,根据当年故交旧友的回忆,郁达夫为抗日宣传所发表的文章应超过一百万字。2015年新加坡文艺协会出版的《郁达夫在新加坡文集》,汇集了郁达夫在新加坡三年多里撰写的数百篇杂文、评论、散文、诗词等。
鉴于郁达夫早期留下的刻板印象,在很多人眼中,他是一个颓废作家和堕落文人,其实骨子里他是铮铮汉子,尤其一场战争改变了他,我们看到他于1939~1945之间七年多在新加坡和苏门答腊的所作所为,早已置个人生死为度外,凸显他从个人情债挣扎到救赎爱国心态的转变。郁达夫在南洋患难与共好友张楚琨(1912~2000年)曾在一篇回忆文字,描写郁达夫那瘦弱的躯体爆发着火一般的生命力,仿佛看到一个在为希腊自由而战的拜伦。潘受的诗句“耿耿三年支万忍,迟迟一死换千生”,这血染风采之火中凤凰涅槃,让后人肃然起敬,无限悼念。是为读诗补记。
完稿于2021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