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知道的一场关于‘她’的 会议

发表于《联合早报》文艺城2020年12月4日

  

        这场会议关于‘她’，可是‘她’在睡觉。

 

（一）

“我不明白，‘她’永远不会看到，我为什么还要做会议记录！”穿着黑色西装，白色西裤的25岁的年轻女孩（以下简称25岁），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的记录器。

每个人都知道‘她’是谁。

“有人愿意听我唱歌吗？”角落里抱着洋娃娃的5岁的小女孩（以下简称5岁）充满希望地说，不过一如既往，没有人想听。

“我们是不是应该小声点？”一个可能70岁的老太太（以下简称70岁）拄着拐杖，走过去把门关上。70岁是什么时候来的，谁也没注意，不过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奇怪。

门很快被撞开了，一个满头大汗的15岁的女孩（以下简称15岁）冲进来，一屁股坐到了25岁对面。25岁嫌恶地看了15岁一眼，可是15岁根本没理会，她从桌上的饼干筒里抓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

“真不敢相信，你不洗手的吗？”25岁不敢相信地看着15岁。

“那你最好相信。”15岁含糊不清地说。

“今天需要所有人都在吗？”25岁把视线从15岁黏糊糊脏兮兮的手上转开，问45岁（今年的会议都由45岁主持）。上一次开会是在‘她’的父亲过世时，不过那时没有70岁。

“你可以不用在。”15岁插嘴道，“重大情况有我们就够了。”饼干沫横飞。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一个45岁的中年女人（以下简称45岁）叹了口气，“你们不会想把‘她’吵醒吧？”

 

（二）

“今天，我们讨论三个议题，”45岁清了清喉咙，“关于‘她’的孩子，丈夫，还有……”

“真没劲！”15岁一下子无聊地趴到了桌子上。

“少说废话！”25岁边飞快地记录边说，然后她懊恼地抬头问，“还有一个关于什么？”

“关于母亲。”45岁又叹了口气。

“别指望我能提供什么建议，哦，除了关于母亲那部分。”15岁无精打采地说。

“关于母亲……”70岁长叹一声，可是什么也没说。

“先说哪个？”25岁有点烦躁，走到这间会议室花了她不少时间。当然，她希望时不时有机会开个会，和其他人碰个面什么的，可是每次开会的地点都不一样，这让她很烦躁。

“我唱一首歌好不好？”坐在角落的抱着洋娃娃的5岁充满希望地问，不过还是没有人理她。

“先说‘她’的丈夫。”45岁下定决心地说，“这是目前最棘手的问题，他昨天刚刚失业了。”

“哦，就是说没钱了吗？”15岁立刻警惕地问。

25岁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就知道钱！”

“这种时候一定要镇定！不能着急，以免急坏了身子。这个岁数，身体比什么都重要。”70岁缓缓地说。

“说得对！身体好才能赚钱！”15岁的确最喜欢谈钱。

“到处都在裁员！需要还房贷，孩子上学，日常开销！‘她’又没工作！”45岁忧心忡忡地说。

“你怎么回事？怎么那么悲观？”25岁停下笔，转了转脖子，不解地说，“一个人应该有梦想，如果知道‘她’丈夫的梦想的话，我觉得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议！”

45岁眉头深锁，“现在世界的局势不太好，全球都被疫情控制，工作可能不太容易找。”45岁本来想说“梦想没用，梦想可没办法养家。”不过忍住没说。

“所以，我们开会的目的是帮两个人找工作吗？”15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太明白现在需要做什么。

45岁叹了口气。

“‘她’的丈夫失业了，‘她’应该做什么。”70岁耐心地解释，“这是我们能为‘她’考虑的。”

“‘她’应该减少花钱。”15岁飞快地举手，飞快地说。

“帮助‘她’的丈夫上网查找工作！”25岁刚想说话，15岁又飞快地举手，飞快地说。

“哦，不可以大手大脚花钱。”25岁第三次没有抢到发言机会。

15岁得意地看着25岁的表情，第四次举起了手，“跟家里人借钱。”

“这些都行不通！”25岁顾不得举手，直接说，“我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

“我就不信你的办法比我的好！”15岁不服气地看着25岁。

“我坚持认为‘她’应该自己出去工作！”25岁看着45岁，上一次45岁和15岁，两票比一票，“她”就放弃了工作。

这一次，25岁必须坚持。

70岁点点头，“我觉得25岁说的对。”

45岁喃喃自语，“‘她’应该去找工作？”

“就这么通过了！举双手，还有双脚！”25岁丢下记录器，跳了起来，意气风发地说，“‘她’早就该这么做了，重新拿起画笔，去画画儿，出画展，设计带有波西米亚风情的衣服，参加服装设计大赛……”

“别忘了你的记录还有投票！”70岁走过去把25岁带回座位，然后温柔地转头问45岁，“有什么工作合适？”

“我推荐卖面包！”15岁眼睛亮晶晶的，夸张地吸了吸鼻子。

“容易变胖！钱少！”25岁用力地摇头。

45岁有些犹豫，“或者超市收银员？听说这个工作比较容易拿到！”

“不会吧？”15岁跳起来，“收银员薪水太低了。”

角落里，5岁用力地点头，她没有赞同任何人的意思，她只是想让其他人注意到她，可是一如既往大家都忙得看不到她。

“收银员？和画画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完全没有美感，没有艺术气息，我也不同意。”25岁和15岁难得统一，平时她们彼此看不惯，“而且‘她’是大学毕业啊！”

“‘她’很多年没外出工作了，找不到你说的工作。”45岁无可奈何地说。

“‘她’决定了吗？”70岁给了45岁一个安慰的微笑。

“‘她’应该别无选择，只是一份暂时的工作，至少可以填补家用。”45岁觉得疲劳，只想好好睡一觉。

“你要我唱歌给你听吗？”5岁凑过来，天真地问45岁。

45岁摸了摸5岁的头，5岁抱起洋娃娃，低低地哼唱起来。

“我觉得关于‘丈夫’议题，可以投票了吧？”70岁举手，肯定地说，“我赞同‘她’出去找份收银员工作，减少在家胡思乱想，而且可以在短时间内帮助家里度过难关。”

“我保留我的反对意见，弃权。”25岁不甘愿地说。

“我得仔细想想……”15岁故作深沉地说。

“你的意见根本不重要，因为结果已经出来了。”25岁不客气地说，然后在记录器上写下“找收银员工作”六个字。

“为什么？”15岁吃惊地问，“难道我的意见不重要吗？”

 

（三）

“我可以申请吗？第二项讨论关于孩子的问题！”15岁喝了一大口凉水，呛到了，她用力打了一个打喷嚏，刚好喷到25岁身上。

“你太恶心了！”25岁一下子跳起来，双手用力在身上和空气中挥舞。

5岁体贴地抱着洋娃娃，给25岁拿来了纸巾。

“认真一点，‘她’可能随时醒来！”70岁担忧地说。

“你才恶心，故意穿得像个女人。”15岁挑衅地对25岁说。

“你的审美观有问题。”25岁重新坐下，不客气地说。

“总比你好！你没有审美观，只有大道理！我们根本没有人在乎你的大道理！”15岁扬高声音，做了鬼脸。

“那是因为你没有思想，”25岁被激怒了，“你的大脑就是摆设，是空的。”

“哈，”15岁突然站起身，在屋子里奔跑起来，她跑得那么快，一会儿脚在地上，一会儿在墙壁和天花板上，任何地方她都可以去，这让5岁看得张大了嘴。然后15岁停在25岁面前，“你的身体才是摆设，这些动作你都做不到！”

“你不能乱跑乱跳，你知道这里很脆弱，你会影响到‘她’的！”25岁吃惊地摇摇头，看着45岁，“你们不管管她？”

“我们得小心，千万别影响到‘她’。”45岁也严肃地说。

“我以为是‘她’召唤我们出来开会的！”15岁不甘心地嘟哝着，坐了下来。

“嘿！”70岁温柔地说，“我们是一个团队的！”

45岁揉了揉太阳穴。

“对不起。”25岁瞪了15岁一眼，对45岁抱歉地说。

15岁嘟着嘴，也咕哝了一句“对不起”之类的。

“现在我们可以讨论了吧？‘她’的孩子的问题怎么办？”45岁看着大家。

“‘她’的孩子心情不好出去走走，又不是离家出走！”15岁满不在乎地说。

“重点是‘她’，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不理解‘她’的心情，说话不过脑子，而且摔门出去了！‘她’怎么办？”25岁边记录边发表建议。

“可是‘她’的孩子自己回来了！”15岁想了想，耸耸肩说。

“我可以给‘她’唱歌。”5岁突然插嘴。15岁把5岁推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要做家务，要考虑每个人的生活，还要担心整个家庭的未来，实在是太累了。” 45岁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睡得不太安稳的“她”。

“是的，生活里总有这样的事，那样的事让人很疲惫，我明白。”70岁揽着45岁。

15岁转了转眼珠说，“‘她’可以和‘她’的孩子聊聊未来啊，人生啊，理想啊什么的？”

25岁点头，“可以试试。”

15岁做了个鬼脸，“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

70岁看着在斗嘴不停的15岁和25岁，对45岁说，“看看她们，我就会觉得更有干劲！她们说得对，青少年是这样的，她们应该比你我更清楚，别把这个当作一件大事。”

“那是因为15岁和25岁还没有结婚，没有成家，没有到45岁，不知道什么是压力！”45岁赌气地说，在70岁面前，45岁有机会表现得像个孩子。

“年龄和压力可不应该成正比！再说了，我们是一个团队，密不可分，彼此要听彼此的声音，不是吗？”70岁，露出了难得俏皮的笑容，继续说，“她们懂得的，我们可能已经忘了。”

45岁叹口气，70岁说得对。

投票结果难得的一致，全数通过“找机会和孩子聊一聊，但是不要把孩子摔门的事当成大事”。

 

（四）

15岁嚷嚷，““来吧，快点，最后一项！快点，我困了。”

真的，天都快亮了。

“她”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随时会醒来。

“最后一项，关于母亲。”45岁说，这两个字似乎有魔力，所有人同时安静下来。

“母亲就是妈妈。”25岁轻轻拉过5岁，让5岁坐在自己的腿上，轻声解释道。

“妈妈怎么了？”5岁抱紧了洋娃娃，紧张地看着几个人。

“现在是疫情，‘她’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可是妈妈一个人，住在另一座城市，而且年纪很大了，身边没有人照顾……”45岁看了看15岁，又看了看25岁，再看了看睡得不太安稳的‘她’。

“所以，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结婚！”15岁嘟哝。

25岁低声打断15岁，“别说没用的。”

“妈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5岁问，可是大家看起来都很严肃，没人回答。

“能不能回去？”安静了好一会儿，25岁问。

45岁摇头。

“那就不是选择题，没有选择项，为什么我们还要考虑？”15岁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是的，这不是问题，只是一个情绪。”70岁突然说，“就这样吧！‘她’快醒了。”

“会议结束了？”15岁已经困得晕头涨脑了，直想睡觉。

“我同意，不能回去，这就不是问题。”25岁拍了拍45岁，对于45岁，25岁有着同情和不理解两种心情交织。

“这不是问题，这就是……”70岁还没说完，15岁接嘴道，“人生。”

25岁整理记录器，笑着摇了摇头。

45岁叹了口气。

是的，这就是人生。

 

（五）

25岁抱着5岁离开了，5岁已经睡着了。

15岁东倒西歪地跟在她们身后，她们要走过弯曲的长廊，不能迷失在岔路口，还不能触动机关，免得下次无法出来。

70岁慢慢消失了，她还没有房间。

45岁躺下，可以睡了。

45岁知道，睡着后，床上的那个“她”会醒来。

可是，‘她’不会知道，在‘她’睡着时，5岁时懵懂的‘她’，15岁时自由的‘她’，25岁追求梦想的‘她’，想象中70岁的‘她’，还有正在45岁的‘她’，曾经一起为‘她’开了个会。

如果5岁没有睡着，或许‘她’还有机会听见5岁的歌声。

 

（六）

天亮了。

‘她’起身了，在床上呆呆躺了一会儿。

然后，‘她’看了看身边还没睡醒的丈夫，翻身下地。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