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梦桐:让我们一起读郁达夫

让我们一起读郁达夫

写在《水仙与手鼓》之前

姚梦桐-新加坡文史学者

郁达夫早年佯狂面世,走马章台的姿态,与南来星洲前后,宣扬抗日,横刀立马,三户灭秦的的豪情,是两个极端,形塑了他一生的传奇故事。

上世纪80年代开始,郁达夫南来的作品,逐渐被挖掘与研究,南来的诗文集,在中国在新加坡就出现好几种版本。2015年新加坡文艺协会与中国富阳郁达夫研究学会携手合作,在两地同步出版和发布《郁达夫新加坡诗文集》更是郁达夫研究的一大盛事。它汇集了郁达夫给新加坡留下的珍贵文学遗产,也给郁达夫研究者提供第一手的原始资料。薛依云新书《水仙与手鼓——献给郁达夫》的出版,从不同视角,不同时代氛围,探颐索隐,辨伪订误,让广大读者了解郁达夫的精神面貌,或提供新思路,让广大读者一起重新思考,重塑郁达夫的传奇故事。

《醉酒多情与横刀立马》一篇:全文以诗歌为主线,再贯穿时局的困厄艰辛,细密精致的分析,让郁达夫“横刀立马的英姿气概和爱国忘己的高贵情操”栩栩如生地跃然于读者眼前。该文从郁达夫《过岳坟有感》(1932年10月)的“饶他关外童男女,立马吴山志未酬”,徐州劳军时(1938年3、4月间)的“平原立马凝眸处,忽报奇师捷邳郯”,到1942年2月新加坡沦陷后避难苏门答腊途中写下的“会当立马扶桑顶,扫穴犁庭再誓师”。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郁达夫更是“新加坡文化界抗敌联合会的主席”,担当起民族命运的重任。依云如此论述,莫非也有感于近年来仍有人无视郁达夫在星洲写下的政论文字,以及其在南洋所参与的社会活动(侨领侨胞集会、文艺新闻界集会、政治宗教宴会、教育及学术演讲、画展和演出开幕……等等);罔顾一切,指指点点,以讹传讹,尽说郁达夫在星洲过着醉生梦死的颓废生活。依云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

1985年8月在浙江富阳召开了“纪念著名作家郁达夫烈士殉难四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莅会者最受注目的是日本的铃木正夫,当他发表《郁达夫被害真相》的报告时,个个倾耳恭听,毕竟郁达夫殉难的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大家渴望得到真相,何况由日本学者来揭发疑团,也就备受关注!铃木正夫报告最重要一点是下令杀害赵廉即郁达夫的是驻武吉丁宜的日本宪兵分队班长D.(由于不便透露真实名字,故以D为代号),并由几个部下具体执行。之后,几个掐死郁达夫的宪兵也下落不明。铃木正夫的研究报告被广泛的研究者所引用。然而,当人们兴奋的心情逐渐冷却,那渴望了解分队班长D的疑问,显得格外迫切,于是不禁要问,什么时候铃木正夫会正式公告天下——提出确凿的证据,还原宪兵分队班长D的真实名字。此举愈演愈烈,然而,遗憾得很,事隔多年,这疑团始终不被戳破!铃木正夫与中国学者甚至因此而互相叫嚣!

依云认为铃木正夫的论述“实为孤证,受到置疑”。他抱着“应该为对历史作出深切的反思与尽可能继续探索资料”作些补遗工作。他的研究“触觉”非常灵敏高明,当读到张曦娜的《汪雅梅70年后的怀旧之旅:与郁达夫烽火同舟》中有段叙述“1943年5月,日本第25军军部突然从新加坡搬到武吉丁宜,并在武吉丁宜建立苏门答腊军政监部”的文字后,依云翻阅有关讯息,钩深致远,浏览真实的资料竟发现驻扎在苏门答腊军政监部的团长,均是恶名昭著的军官,有的还涉及南京大屠杀以及新加坡肃清行动,而作出如下的结论:“这样一支日本精锐宪兵部队派驻苏门答腊的惊人资料,让我们更清楚认识到郁达夫与之周旋的日军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显然不像铃木正夫笔下描写的唯唯诺诺开小差之宪兵分队长D君的类型。”

依云给这段历史疑案提出新视角,人们可从这角度切入深思——到底有宪兵分队长D君这一号人物的存在吗?他更进一步厘清当年与郁达夫风雨同舟的文化人,凭着郁达夫的掩护,在日本统治下的苏门答腊建立反日的秘密组织,二战结束后,其中不乏“光环焕发”,这与被“定格在苍茫尘封历史画面”上的郁达夫——“似乎只剩下一介文弱书生或市侩商贾形象的淡淡背影”。两者相比,何等悬殊!

依云如此描绘,实藏春秋笔法,旨在凸显郁达夫伟岸高大的形象。他读懂身负国恨家仇的郁达夫,在苏门答腊军监部的淫威下,心中燃起正义的火焰,一旦面临抉择,现实的利害,世俗的议论,均可抛诸脑后。这段时间,郁达夫知道不测之风云随时来袭,他“每年岁首,例作遗言”,1945年农历正月初一遗言有“余年已五十岁,即今死去,亦享中寿”。(《须知国破家无寄,岂有舟沉橹独浮?——郁达夫的最后人生选择》)可知他无所畏惧,随时牺牲小我以完成大我。

遥想当年在“郁达夫烈士殉难四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满头银色白发的湖畔诗人汪静之吟唱《郁达夫烈士赞》:“绝无虚伪真名士,一任天然彻底真。浮沉浊世终高洁,鸡鹜安知野鹤心。”那感慨激昂的声量,余音迄今萦绕耳边。郁达夫浮沉于浊世,在民族大义面前,纵然斧钺临颈,亦决不向敌人示弱,这就是真正的名士气质!一般鸡鹜之流,岂能洞悉鸿鹄之志!

新视角,串联事迹,天马行空,穿插铺陈,凸显郁达夫其人其事,是依云《水仙与手鼓——献给郁达夫》一书的亮点。且看《解读<西溪的晴雨>》一文,写郁达夫于1935年10月与老龙(赵龙文)同游文人雅集的西溪,应寺庙老僧索字题诗,写下“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的句子。文中穿插铺陈,宛如天马行空,给人文积淀深厚的西溪涂上重彩,也想象郁达夫可能忆起潇洒的徐志摩,在《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写的诗句: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在这秋月下的芦田;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接着,依云以蒙太奇的跳跃手法,叙述事隔五年后的秋天,郁达夫在星洲连续写了四幅“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的立轴。看似随意吟唱的联句,却成了钟爱的句子。依云是这样解码“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的联句:王映霞在1940年5月返回中国,一段被誉为“富春江上神仙侣”的婚姻宣告结束,然而她的身影有时出现在郁达夫的梦里枕边。依云如此解释是合理的。

事实上王映霞北返,郁达夫在《繁星》发表《五月廿三别王氏于星洲,夜饮南天酒楼,是初来时投宿处》,诗中流露依依不舍之情。同年6月再发表《与王氏别后,托友人去祖国接二幼子来新。王氏育三子长名阳春,粗知人事已入小学,幼名殿春,建春年才五六》,诗中有“愁听灯前谈笑语,阿娘真个几时归?”之句,对王映霞念念不忘。1940年6月6日 曾广勋在《繁星》发表《闻郁达夫北返赋呈达夫先生》,诗中对郁达夫的痴情、孤独作了相当的刻画。

“夕阳”一词,对郁达夫来说有风情万种,更与何人说的感叹!在《解读<西溪的晴雨>》文中依云引用两个例子来说明“夕阳”暗指元配孙荃。(1)郁达夫曾计划为孙荃出版《夕阳楼诗稿》。(2)郁达夫在兴建风雨茅庐时,有人劝他再造一间门楼,这一劝触动郁达夫下意识里的一个痛处——他在十五六年前也打算盖一座塔样的楼,楼名叫做“夕阳楼”。郁达夫,对孙荃,对王映霞各有一段镂骨铭心的感情,镌刻成一种久久不能忘怀的记忆。难怪依云大声吟“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文末依云借用宋朝康王赵构的典故,说出西溪——又名“留下”。如此安排,意象纷呈,余韵绵绵。这“留下”两字有如水墨画中的“留白”,给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如斯,溅泪惊心,景随心变。当下晴雨,是晴是雨,是喜是苦,境由心生,亦作如是观。《西溪的晴雨》,对郁达夫而言,纵然物换星移,也足于让郁达夫“留下”——“缅怀及衍生诸多时空的联想”;对广大的读者来说,《西溪的晴雨》又何尝不是“留下”——“一个郁达夫生活侧面的晴雨表!”

读者诸君,你又想到什么?或者你也曾“留下”了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依云借助近年来拍卖行出现的郁达夫书法图录为研究对象,让其墨宝与读者来个近距离的、温馨的衔接。笔者同窗友好杜南发也从2008年4月27日北京中国嘉德春拍“风宦书画存珍”的图录中,发现1940年郁达夫写赠黄苗子的佚诗。我想从拍卖行的图录中去“淘宝”,或者是研究郁达夫的一个新方向。

郁达夫喜欢求签占卜。1939年1月1日他到槟城参加《星槟日报》的创刊盛典,公余之暇到极乐寺一游也求了两支签。依云的《签里签外》相当详尽地分析郁达夫每次求签的动机和内在的心理因素,甚至这些签卜暗示对他的人生处世,文学创作的影响。

《签里签外》通过郁达夫不同的文学题材,让读者理解郁达夫“成长环境形成的生理与心理因素”,表现在作品里的自怜自恋,自卑自贱,颓废迷惘,透露着“感伤的情怀和颓废的美学意向”,宛如“一朵临水哀伤的孤独水仙”(参见《水仙与手鼓》)。“在人文主义救赎意识的追求过程中,郁达夫无能自救,只有入世而他救”,南来宣传抗日,篇篇政论宛如鼓手敲击着“手鼓”(参见《水仙与手鼓》),鼓声咚咚,不啻惊雷,鼓舞着新马华人社会的抗战爱国热情。

《签里签外》从求签事迹的新视角切入,谱写了郁达夫精神世界的两面性。

《郁达夫最后两首诗作蕴含之谶语遗愿–试解》一文,诗人依云把郁达夫两首平平淡淡的七言诗,通过其性灵深处的妙悟,以及峰回路转地演绎出别样的精彩故事,让读者读出画外音:……既不是写于励志壮怀的情境下,而是朋友之间的嘘寒问暖交心之自然流露……第一首胡迈取典白居易元稹梁洲梦不愿鸡啼惊醒,是小我知己之情谊,而郁达夫回诗用典闻鸡起舞的献身报国乃大我胸怀,只是虚弱身体需要鸡啼来唤醒;前者希望沉醉在美梦中,后者却渴望在前线横刀立马,一副壮志未酬的激昂慷慨。另一首看似应酬之作,梅花枝头报喜,盼望抗战胜利的到来,其实蕴含更深的遗愿,谜底是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内心里感到苦闷因为自己实在不愿意像裤裆里的虱子,环境虽然湿润安全,但守在这片炎荒之地,而无所作为实在不甘心。

风檐展读,仿佛看见郁达夫拖着虚弱的身子,行走在域外孤屿,那可是一幅屈原苦吟图,也落实了他的诗句:“投荒大似屈原游,不是逍遥范蠡舟。忍泪报君君莫笑,新营生圹在星洲。”海外七年,异域殉难,如果说那是“一死何难仇未复”的悲剧性遗憾!不如说那是郁达夫“精卫填海”式的悲剧人生过程!

依云新著《水仙与手鼓》即将付梓,嘱余为序,却之不恭。秃笔一只,灯下随笔,聊草数语,不敢言序。且让我与依云,与广大读者,一起来读郁达夫吧!

【水仙与手鼓:献给郁达夫】由新加坡文艺协会在2019年12月出版,并得到国家艺术理事会赞助部分出版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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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依云

南洋大学第十八届(1977年)政府与行政系毕业,曾任港台日企业人力资源经理,中外合资工厂总经理,美资高科技上市跨国集团高管(总监/副总裁)派驻中国多年,现任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
已出版著作有
(1)六弦诗散文集(与何惠禄/王慧娥合集-1975年)
(2)坐看云起时(生活随想录 -2015年)
(3)临窗揽翠(历史文化的思考-2015年)
(4)松月听涛(读诗词笔记-2015年)
(5)我把秋水山色送给你(文化散文-2017年)
(6)狮子图腾与新加坡的前世今生(文史论集-2018年)
(7)水仙与手鼓:献给郁达夫(文学随笔- 2019年)
(8)欵乃一声山水绿(文学随笔/论文-2020年)
(9)坐望集(文学随笔/论文-2021年)
(10)见证历史现场(文史论集-2022年)
(11)无山不带云(文学随笔-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