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散文:一条河一条路与一台戏(上)

一条河一条路与一台戏(上)

《我的故事:新加坡篇之一》

前言

这里的《一条河》指的是梧槽河(Rochor River),《一条路》指的是武吉知马路(Bukit Timah Road),《一台戏》则是指这两处交界的丽士戏院(REX Cinemas)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发生在其方圆三公里的故事。当然,若稍加探索,其脉络还可以一直追溯到十九世纪的历史深处,分别有马来社群与印度社群在这里繁衍生息的痕迹,如今它更以缤纷亮丽的生活色彩,以及醇厚底蕴的历史文化气息,重现在世人面前。

说起这条河,它南流汇聚加冷河(Kallang River)相拥入海,曾是繁忙的水道,也是早期新加坡马来社群发展的重要源头,沿岸就有著名的甘榜格南(Kampong Glam)、苏丹王宫、白沙孚(Bugis Street)、阿拉伯街(Arab Street)、甘榜爪哇(Kampong Java)等等。而这篇文字里要说的这条路,更是当年贯穿岛国南北的交通大动脉,北上七条石的美世界(Beauty World),转右接武吉班让(Bukit Panjiang)到兀兰(Woodland)过长堤到柔佛的新山(Johore Bahru);或直行到十三条石的裕廊(尾端靠海即大士渔村Tuas Village)转右行可到蔡厝港(Choa Chu Kang)及林厝港(Lim Chu Kang)。

这一河一路交界处右侧就是著名的竹脚妇产科医院,竹脚警署,竹脚巴刹以及实龙岗路印度社区聚集的地方。其左侧为爱美丽山(Mount Emily)山脚下的尼文路(Niven Road)连接威基路 (Wilkie Road)与苏菲亚路(Sophia Road),洋溢着殖民地时代的西洋与南洋风格的建筑群,遗世风情混杂其间。这条路上接总统府侧门,左有百级石阶通往山脚下的国泰戏院(Cathay Theatre),那里确实是新加坡一个独特又神奇的社区群。

(一)岁月里的一条河和一条路,所上演的一台戏

这故事还得溯源到1959~1967年,当时我和家人就住在丽士戏院这一头的尼文路(Niven Road)民居,后来搬到 Selegie House 政府组屋(当时翻译为实利己大厦)。小学就读于邻近的苏菲雅路衔接总统府与爱美丽山的福州会馆筹办的三山小学(1960~1965)。这些青涩年华的记忆,不仅伴随着个人无忧无虑的少年成长历程,也见证了新加坡历史性社会转型前夕,发生在这里的几个画面。

故事还得从一条路起点之丽士戏院(Rex Cinemas)说起

丽士戏院是新加坡六十年代区域性地标,其方圆三公里范围,展现了当年新加坡奇特的人文社会结构以及生活景观与风貌。它是串连岛国南北交通之武吉知马路的汇聚岔口,就像只洋溢无限活力的骏马,‘新柔快车’从三马路(Queen Street)经过这里直奔柔佛的新山。而当年陈旧不堪的霸王车(没有计程车牌照的黑车),常在这里此起彼落的拉客呼喝声中冒出来,每辆得挤满五个人才开车,每人收费一元,约定俗成一般中途不停车,到武吉知马路七条石的美世界(Beauty World)才全部下车,司机又匆忙接客返回丽士戏院这头;另有一组黑车生意,则由这里的七条石接到裕廊(Jurong)十三条石一家沙厘屋顶的大咖啡店口子上。(根据资料,六十年代中期新加坡有人口一百六十万,但就业困难,无牌黑车多达1200辆)。

早期的丽士戏院,放映的都是些适合周边居民的马来影片和印度影片,间隔周末旺档期也有西洋大片,一时人头涌动,黄牛票更是猖獗,如同当时小坡的首都戏院,丽都戏院,国泰戏院,还有大坡的东方戏院,大华戏院等等。

(图片:丽士戏院外观)

戏院右侧是间历史悠久的大咖啡店,名字好像是福州知名招牌‘聚春园’,内部宽敞高大,是直柱横架撑顶的铁构建筑风格,备有传统吊灯、吊扇,摇头扇设施,桌面是圆台大理石加圆凳,里面有卖咖啡饮料,传统面食,印度餐,马来餐等各种家常美味佳肴,由于地处交通要道,生意还不错。旁侧楼上好像是些小旅店和印度阿拉伯人经营的货币兑换商铺。

(图片·:后期旧建筑保留工程-改造中的聚春园)

但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两栋建筑物中间的巷子,长约三十米挤满许多小贩摊车,尤其是卖Chendul(有音译为浆罗或煎蕊),一杯一毛钱,档主和助手忙得没停手,普罗大众一波又一波地在炎暑热阳里,匆匆忙忙一杯充电之后,又上路了。

尼文路(Niven Road)

丽士戏院这一头挨着麦肯西路(Mackenzie Road)就是闹中取静的尼文路,隔街并列两层排屋,直通苏菲亚路(Sophia Road),我家当时住在中间路段(见下图),印象最深的就是常有位理发匠拿个大皮箱穿街走巷的身影,大人看到便喊小孩们拉出家里椅子,坐在门口五脚基理发,理发匠为了吸引小朋友,随箱也带了一些连环画图书,我沉迷其中的时候,也曾偷跑到他在几条街外店屋小阁楼理发,那里的连环画藏书就更多了。

(图片:住家门口的五脚基)

傍晚时分常能听到海南籍面包师傅挨家挨户的叫卖声,小朋友就在屋内起哄高喊“莫唷”(海南话‘不要’的意思)。另,住家几步之遥,住着一户老医师及家人,大厅墙挂字画布置典雅,高瘦仙逸大约七八旬长者,茂髯临风身着长袍,小孩只觉得他高深莫测,大门没挂招牌,看来都是预约上门的熟客。这里只看病不给药,至于药方都是用毛笔龙飞凤舞草书写的,加上离奇的中药名称,大概只有大路口对街《泰山药材》的师傅才看得懂。他对用笔非常讲究,我们常能在他家门口的垃圾桶捡到尚好的毛笔来使用,时有几张残损的药方,但草书毛笔字体始终没能引起小孩们的兴趣。

(图片:当年的住家)

上文提到丽士戏院边上那家大咖啡店,其中有对卖面食六旬夫妇,就是和我们合租在尼文路,我们一家与爸爸朋友即屋主一家人住在二楼,这对夫妇(没听说有家人)就住楼下原来厨房腾出的房间(厨房改到后院)。男当家矮胖,沉默寡言,喜欢身着深色短裤圆领白衫,露出大肚腩;女当家苗条娇小,梳髻光洁,碎花衣黑裤,在家闲暇时,喜欢抽水烟并发出咕噜声响,传来难闻烟味,一手把卷唱本(应该是唐山带来的)以福州口音吟唱几段,大概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曲调,好事旁人在背后加上武大郎潘金莲的昵称,我们这些小孩都被警告少去接近,只是有次经过店外被拉去吃了一碗免费的汤面,味道还不错。

屋主另在屋后山旁坡口大树下,建了一座高脚木制楼层建筑,让一位马来亚籍单身曾姓男子居住,得悉当时他在义安学院念中文系,看来他精通多种语种和方言,早上念书,傍晚就到屋主开在密驼路(Middle Road)与肃路(Short Street)交界处一家原经营咖啡店,后来改装的酒吧上班,负责柜台及记账,当时越战已经开始,常有美国水兵前来新加坡休整度假,我曾经有次和小少东跑去看个究竟,里面乌漆嘛黑,灯晕微光里传来阵阵吧女与水兵的欢笑声,赶紧落荒而逃。住家隔壁有户人家的女主人,常过来炫耀他的大儿子英校九号毕业,做财副月入190元,其实这位曾先生当时薪水就有240元,包吃住,还有水兵给的为数不少慷慨小费。家里小朋友都喜欢曾先生,只是他很少在家,我有时跑去翻看他书橱里中国诗词韵书以及文学史一类的书,虽然看不懂,但也留下深刻印象,觉得曾先生很有学问。

至于Niven Road名字何来?长大后查阅据说新加坡植物园初任园长就叫劳伦斯·尼文 (Lawrence Niven)是名景观设计师,他在1859年公园建立之初,便试图营造出英式田园风光,绵延草地,曲径通幽,以及自然分布的各种植物,处处蕴含着浪漫的氛围,是东南亚地区唯一以英伦风格进行景观设计的大型公园,我猜想边上的爱美丽山(Mount Emily)可能也是他设计的,而山脚下的道路取名Niven也就不奇怪了。

(图片:现在的尼文路)

尼文路另一头有间基督教教堂,中间还有家新加坡著名的达马克沙哈锡克庙 (Khalsa Dharmak Sabha),周末车水马龙,人潮和脚踏车挤满整条街的五脚基。记忆中这路口还有间咖啡店,店主的老妈妈约七十来岁,大概是家寺庙虔诚信徒自称有神迹,我幼年常有微恙,妈妈打听知道后,要我认她为干妈以保平安,被逼吃过一回“神符水”,之后我每天上下学经过这里,总要绕道远行。

爱美丽山(Mount Emily)(现改名艾米莉山)

尼文路就在爱美丽山脚下,印象中山上零星散布着几座坟碑,其间种满鸡蛋花树,白的,黄的,香味浓郁,树上常有会咬人的红蚂蚁。靠丽士戏院这头的山脚下有个马来聚落,但不常到那里玩。

(图片:Mount Emily Park 爱美丽山公园)

爱美丽山上有座公共游泳池,或许由于人少,感觉不常换水,水质不干净,有次还发现水面漂浮着一团脏物就不再去了。宁愿跑到较远一点位于花拉公园(Farrer Park)的游泳池,那里人多好热闹,但逗留时间管制严格,周边的远动场常有足球队在那里练习或比赛,喝彩声不断。由于当时报纸电视不普及,基本上少年时代,就围绕着这山在转。学校附近有几栋高墙的别墅垂挂密集爬藤植物,随手常能捉到打斗蜘蛛,拧几片叶子收在火柴盒,课余找同学斗一下。在旱季没雨时节,也会到附近的史丹福沟渠 (Stamford Canal)及梧槽河渠(Rochor Canal)捉小鱼,前者如小溪清澈见底,后者河面宽阔,基台处泥泞难行,大人千万嘱咐提醒说,有人掉到河里被淹死的传闻。

(图片:福州会馆筹办三山小学六十年代教职员团体照)

1964年的种族暴动

1964年我念小学五年级,那是段无忧无虑的好时光。但也经历了一次社会大动乱的惊吓,那就是1964年发生的种族暴动,让家人担心的是这里地处一条河一条路交界处之马来和印度及华人社区交汇的三角地带。当时小孩也不知道发生什么大事,只觉得社会气氛凝重,学校紧急放假,小朋友都关在家里不能出去玩,倒是听到喜欢到处炫耀的那位邻居主妇的二儿子与他人闲聊时透露,竹脚警局的印巫警察和REX社区华人私会党合作,维护了这里华巫印的和平相处。至于这个二儿子到底是干什么,有人说他是这地头“黑社会”成员,也有人说他是警察局“暗探“,俨然黑白两道通吃的江湖人物,总之在小朋友眼中最啧啧称奇的是他吊儿郎当的样子,随意宽松的衣裤,还有两鬓贴附,中间蓬起的飞机发型。

长大后才知道,1963年9月16日新加坡加入马来西亚联邦成立后,新加坡华族与马来族之间的关系日趋紧张。1964年7月21日为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诞辰,新加坡的马来人举行游行。当日下午5时,约2.5万人的游行队伍经过加冷煤气发电厂(当地人俗称火城现已拆除),该处为华族居民占多数。不知如何游行者与联邦警察后备队发生冲突,当晚各区马来人开始骚乱,华人则进行反击,结果酿成多人死伤。新加坡政府宣布戒严,直至8月2日才取消。正是由于“新马”合并后,马来西亚联邦政府与新加坡自治邦政府在经济等多项政策上,产生严重分歧。随后双方多次协商未果,导致新加坡最终于1965年8月9日被驱逐出马来西亚联邦。

实里基大厦(Selegie House)

我们一家人也是在1965年搬离尼文路,到边上俗称小坡七马路的实里基路(Selegie Road)的实里基大厦(Selegie House)它是隶属国家发展部的法定机构‘建屋发展局’,在1963年推行“居者有其屋“计划下,最早实施的政府组屋之一,有水有电有电梯有煤气的大众化住宅,主要是二房和三房式,月租介于60元到120元。这项目共有三栋,一栋高20层楼(当时少有的高楼),另二栋各十层楼,楼下是店铺,二楼屋顶有块面积很大的平台为休闲区(可以打羽毛球或踢球)衔接三栋组屋,当时半夜若听到坠楼巨响,隔天楼下的咖啡店,就有人绘声绘影说有人跳楼自杀了,更有读者在报纸批评政府为何建高楼,让人都跑来这里跳楼,严重影响安祥生活。

(图片:现在的实里基大厦)

我们一家人是住在这里的六楼,如今回忆起来,感觉最深刻的还是当时民风淳朴,一层楼Z字形二三十家住户,一般上都不刻意关闭家门。后来发生一件事惊吓了全家,就是有次一岁多伶俐调皮的弟弟,在门口走廊一晃阵子就不见了,慌张的妈妈四处叫喊弟弟小名,就怕他转到打开电梯里面跑到那一楼去了,结果十分钟后小弟的身影,从同楼另一侧屋内里跑了出来,其实大家都认识,看他可爱逗着玩请吃东西。

另外当时实里基大厦(Selegie House)还有一个习俗,就是每户家里都会把菜肴残羹,盛在一个桶里放在门外,就有喂猪的饲养户,每天定时到来收取,新年前他们还会送来一只鸡,或是一篮鸡蛋来回礼致意。

(请续读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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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依云

南洋大学第十八届(1977年)政府与行政系毕业,曾任港台日企业人力资源经理,中外合资工厂总经理,美资高科技上市跨国集团高管(总监/副总裁)派驻中国多年,现任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
已出版著作有
(1)六弦诗散文集(与何惠禄/王慧娥合集-1975年)
(2)坐看云起时(生活随想录 -2015年)
(3)临窗揽翠(历史文化的思考-2015年)
(4)松月听涛(读诗词笔记-2015年)
(5)我把秋水山色送给你(文化散文-2017年)
(6)狮子图腾与新加坡的前世今生(文史论集-2018年)
(7)水仙与手鼓:献给郁达夫(文学随笔- 2019年)
(8)欵乃一声山水绿(文学随笔/论文-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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