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来,他几乎是风雨不改地去赴那女人的约会,为的是那女人也有一张很能令他心动的可爱的脸……
入夜时分,他静静地坐在一张单人的沙发上看报。但他似乎并未把全副精神用在看报这件事上,因为他时不时总要用眼角,撩向那坐在他斜对面长沙发上谈着话的两个女入身上。
他这样偷偷地看了她们好一阵子之后,竟发觉两个女人虽然是坐在一块儿谈话,而实际上却是其中的一个不停地在说,十句当中她倒说了九句半;另一个则静静地在听,只是久久才插进一句半句而已。这样的场面,形成一种很强烈的对比:一个动,一个静;一个讲得口沫横飞,比手划脚,一个则含蓄冷静。渐渐地,他的视线落在那个含蓄而又冷静的女入身上的次数愈来愈多。到后来,他索性就从报纸的上端探出眼来尽情地打量着她。至于喋喋不休在说着话的那个女人的身影,已不再有机会出观在他的瞳眸里了。
那个被他所凝视着的女人,有着一头浓密且卷曲的短发,圆圆而红润的脸蛋上,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的那双眼睛与那两片小嘴唇。她的这双眼睛,时常在她那红润的脸上闪烁着一种吸引人的光影。如呆与这双眼睛的光影接触久了,又会发现在这双眼睛里还荡漾着一种很讨人喜欢的绵绵情意。跟这双眼睛时常配合起来表情达意的,就是在鼻子下端的那两片小嘴唇,即使是在她没有开口说话时,这两片小嘴唇所作出的一种可爱的抽搐动作,也会使男人看了很想吻一吻,而女人看了则有很想拧一拧它的冲动。
他偷偷地欣赏着这张动人的脸蛋,越看越觉得她美;美得那么富有罗曼蒂克的情调。他是浸浴在一种难以言谕的愉悦情境里了。
突然,一阵尖锐的哈哈笑声惊动了他,把他从那难以言谕的愉悦悄境里唤醒过来。原来那个一直在说着话的女人,不知说了一件什么好笑的事,不待听的人有所反应,她就只顾自已张大嘴巴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把视线从那张可爱的圆脸上向右滑到那发出笑声的女人脸上。一看,真是不忍卒睹,这张嘴巴怎么这样难看。观在他才发现,她的这张大嘴巴的确不适合长在她那张尖而长的脸上。然而,以前他怎么看不出她脸上五官的这种不协调的配搭呢?这又是一种强烈的对比在作怪;圆与尖,美与丑的强烈对比在作怪。
笑声来得快,收得也快。当笑声不再从那张大嘴巴抛出来的时候,嘴巴却没有因笑声的停止而即时的给合上,一串串的话又连珠炮似的喷出来。他不由得眉头一皱,一阵烦厌的情绪直由心底冒上来。他只得又把视线向左移。
这时,那张可爱的圆脸的主人,很自然而优美的换了一个坐的姿势。她微微的更向左边斜靠了下去,右手的腕肘压在沙发的靠手上,左手则轻轻地握着右手的四根手指,双腿依旧重迭着,只是刚才被压在下面的右腿,现在却换上来迭在左腿上。于是,她那双圆圆滑滑白白的玉腿,自膝盖以上五六寸的部位起,一直到足尖为止,就很富有艺术性地裸露在短裙之外了。
这样优美的姿态映入他的眼帘里,刚才那阵突然由心底深处冒起来的烦厌情绪,一下子就被化解得一干二净了。教他更觉砰然心动的,是在这个时候,那双荡漾着绵绵情意的眼睛,竟有意无意地瞄了他一眼,同时,两片小嘴唇又那么可爱的抽搐了一下。然后,她就又很专心地去听那个尖脸的女人说话了。这些动作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他却能很完整的捕捉住了这表情的演变过程;并且深深地把它藏在心底。因为,这一个动人的表情,使他想起另一张也常有着这种表情的脸来。
那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一个星期当中,他总有两三个白天或者是夜晚,到一间座落在半郊区的小洋房去,他所心爱的一个女人就住在那里。五年来,他几乎是风雨不改地去赴那女人的约会,为的是那女人也有一张很能令他心动的可爱的脸,这给他在生活上增添了不少的情趣。
然而,现在坐在他斜对面的这个圆脸女人的圆脸,似乎又比他所心爱的那个女人的脸更富罗曼蒂克的情调。上帝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由祂所塑造出来的艺术品,一件比一件精美,一件比一件更令人心醉。
正当他用了全副心思去欣赏这件上帝的杰作的时侯,蓦地一个约八九岁大的女孩从书房里跑出来,直冲到还在兴致勃勃高谈阔论着的尖脸女人面前。这女孩把手上的练习簿一扬,就挡在圆脸与尖脸之间,另一只手却拉着尖脸女人的手问道。
“妈!这题算术怎么做?你教我好吗?”
“别吵!别吵!大人在讲话,小孩子别来打岔,去问你爸爸。去!去!去!”
尖脸女人一壁嚷着一壁用手扫开那本挡住了他的视线的练习簿。那小女孩只好一个转身,直跑到他的面前来,缠着他要他教算术。
或许是看到那做母亲的刚才这么粗鲁对待女儿,想给女儿获得在母亲那儿所不能获得的满足;也或许是要故意做给那个圆脸的女人看(因为他知道那双荡漾着绵绵情意的眼睛,正跟着小女孩身影的移动而往他这边注视着),他遂很有耐心地向小女孩讲解习题,语调是那么温和,态度是那么亲切。等到那个小女孩得到了她的答案之后,就满怀高兴连蹦带跳地跑回书房里去了。
他很满意自己的这番做作。心想那圆脸的女人必很欣赏他的风度,他不禁又向对方看了一眼。果然,对方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笑容,使得她的脸显得更圆更美。他也回敬了一个很有风度的笑态。然后又拾起那份刚才被小女孩到来纠缠时而暂时放下的报纸来看了。其实,他那里是在看报,他是又一次浸浴在那种难以言喻的愉悦情境里了。
当他再度要从报纸的上端探出眼来窥视那张圆脸时,却惊见她已站起了身子说要告辞了。他遂连忙从沙发上立起。
“再坐一会嘛,干嘛就急着要走?”
是他太太那尖锐的声音。
“不了,太晚回去不方便。”
“没关系,我叫他载你回家。你就多坐一会嘛。已经七八年没见面,一见面坐没一下子就急着要走,多扫兴!”
“怎么好意思要你先生送我回去?不了,不了,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他是很想负起送她回去这个任务的,可是没等他把这意见表送出来时,两个女人已拉拉扯扯地跨出了门口。他的大太直把客人送到庭院的铁门外,还依依不舍地缠着对方说个不休。他急步地赶到门口,倚在门边望着铁门外,很想再多看一眼那张可爱的圆圆的笑脸。可是那张脸却被他大大的身影挡往了,只听见从夜的空气中传来那圆脸女人的一句俏皮话:
“你就别送了吧,校长太太,你的校长先生等着你回去呢!”
“你还贫嘴?看我打不打你!死鬼!”
立在门口的他听了,始终觉得他那尖脸太大的声音永远这么尖锐刺耳!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16.7.76《南洋商报·新年代》)
(84年8月 台湾《世界日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