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城旧事
(上)白笑的梦
街道两旁高低不一的毗连着的楼房,挡住了午后斜照的阳光。从下午三四点钟开始,恭锡街是一条阳光照不到的街;一条开始显得慷慵懒懒的街。
黄昏时分,停在街边的三轮车开始多起来。车夫们慵懒地蹲在骑楼下抽着烟,等候要乘车的人儿下楼来。到了街灯都亮起来的时候,夜的空气中开始散发着淡淡的透人的香水味。这时的恭锡街,就会由慵懒变得暖昧起来了。
白笑总是在街灯还没亮起时醒来。人是巳经醒了,但还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想她的心事。可以让白笑慵懒地躺在床上想的心事很多,这是一天中她所拥有的最美好的时刻。尽管她所想的事很难理出什么头绪来,但却能使她在想的时候得到一些慰藉与期待。
这样子躺在床上慵慵懒懒地想到街灯亮起的时候,她才起身去冲凉。从冲凉房出来,她感到一身舒舒爽爽,人也精神得多了。
她坐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梳理她的那一头秀发。在住进恭锡街这座楼房之前,她曾在电发院呆过半年。那是她被迫逃离家门时所选择的第一项职业。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学会了给自己梳理一个自己喜欢的发型。她最喜欢看白燕的戏,尤其是白燕演的苦情戏,她是非看不可的。因此她也就很自然地喜欢上了白燕所爱梳理的发型。
她先用三个大发夹子,把头顶上的那一大片秀发一层一层地夹住,然后用吹风筒吹它十几分钟,三道波浪式的发波就在头顶前端波动了起来。两侧与脑后的秀发则被处理成一圈一圈地卷曲着,象是由头顶上那三道大水波往下翻动时所冲激起来的黑浪花。她那张圆圆而又甜美的脸蛋,配上了这个发型,的确有点象白燕。初来恭锡街的时候那些姐妹还叫她做叫“白燕”。可是,她觉得自己不该破坏了白燕的美好形象。所以,她才取名为白笑。那时,她笑着对大家说,她这一生大概也只能“白白欢笑”一场了。
梳理化妆完毕,她从柜子里拿出一袭旗袍来穿上。她喜欢穿素色的旗袍。这是那个带她进入这一行的妈咪替她拿的主意,她说穿上素色的旗袍会显得更高贵,更迷人。而她从小就不太喜欢浓艳的颜色。妈咪的建议正合她的心意。所以,在南天大酒楼的舞厅里,她白笑是以穿素色旗袍而艳名远播的。
一切准备就绪,她才踱到窗前,微倾着身子往楼下望。那个叫做阿祥的三轮车夫,已坐在车垫上抽着烟等她下楼去。
她从三楼一级一级地往下走的时候,那道木制楼梯会发出一阵很有节奏的“阁、阁、阁”的声响。这一阵声响,有时令她听起来很愉悦,有时却使她觉得烦厌。但不论是愉悦还是烦厌,她每天晚上都要从楼上“阁、阁、阁”地走下来,让阿祥把她从恭锡街载到南天大酒楼的舞厅去上班。
她终于走完那道梯级,来到阿祥的三轮车旁。她虽然穿着旗袍,着高跟鞋,但跨上三轮车时却一点困难也没有。待身子坐正,便将旗袍的前摆拉好以遮住她那双斜斜地拢合着的腿。然后,她抬起手往前轻轻一挥,示意阿祥可以上路了。
阿祥载她上班下班已有五年了。这个象实心木头一般的阿祥,不大敢跟她攀谈。但服务却极其周到。从恭锡街到南天酒楼路途不是很远,阿祥总是很稳健不急不缓地踏着他的三轮车。白笑坐在他的三轮车上时,不用怕她那头漂亮的发饰会被风给吹坏了。阿祥对马路上的情况有十分高的警惕性,突然刹车或是突然改换方向的情形,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白笑坐上阿祥的车子时,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一种安全感。
多数时候,坐在车上的白笑想着的是自己的事,很少跟阿祥交谈。偶尔她心情好的时候,又看到这个憨直的汉子,默默地踩踏着三轮车,始终一言不发,象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的样子。她就会找些话来跟他聊,而他阿祥却腼腆得只回答她简简短短的一句半句而已。
这一晚,当白笑一坐上车子,就被插在车把上的一面小旗给吸引住了。那面小旗上写着“为南洋大学义踏”几个字。这使她想起了自己在几天前也曾为“南洋大学”而义舞的情景。那个一直在追求她的金铺店东,以一千块钱的高价,请她跳了一只舞。这使得她白笑在整个舞厅里,顿时光彩耀眼了起来。她知道这是王老板要讨她的欢心而耍的手段,使她那晚出尽了风头。
她一路上抚玩着那面小旗,兴致勃勃地与阿祥谈着各阶层人士为“南洋大学筹集基金”的事。阿祥今晚的兴致竞与她一样高,说了不少的话,有说有笑的。她很少看到阿祥这么尽兴地笑过。临下车的时候,她因兴奋过度,身子晃了一晃,看着就要绊倒了。阿祥却及时伸出了他的左手,让她牢牢地握住,她这才不致当场出丑。她感激地瞄了阿祥一眼。也就是在这一时刻,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竟向阿祥那么自然地说出了一个不轻易向别人说的秘密,她说:
“阿祥,你有没有子女的?告诉你,我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将未南洋大学建起来了,我希望他有能力考进南大。那么,我这一辈子就可以说是没有白挨白笑了。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她松开了握住阿祥的那只手,没等阿祥有所回答,就掉过头急步地走开了;走向南天大酒楼的那扇为过夜生活的人而开的大门。
(下)三轮车夫之死
一队三轮车队载着一群西方旅客,热热闹闹地打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正在滑铁卢街的一间咖啡店外抽着烟。看着那些一脚上一脚下地在踩踏着三轮车的车夫,他就象是看到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了。
那时,他并不象现在的三轮车夫那样,只管载到来新加坡观光的旅客,成群结队地招摇过市。白天,他踏着那辆自己买的三轮车穿街拐巷地兜着搭客,到了入夜时分,他把三轮车停放在恭锡街的一间楼房前面,抽着黑桃牌子的香烟等候那个叫做白笑的姑娘下楼来。
他的耳朵很灵,只要一听到楼梯间响起一阵咯、咯、咯的脚步声,他就连忙捉稳摆正三轮车的车把,准备好让白笑上车。
白笑姑娘虽然穿的是旗袍,着的是高跟鞋,但坐上他的三轮车时并没多大困难,而且坐的姿势还十分端庄优雅,一双腿斜斜地拢起来,用旗袍的前摆遮住了双腿。一等白笑坐稳,他先是屁股离开坐垫出力地踏着,一上了路他这才把屁股阁回坐垫上,左一脚右一脚地从从容容地踏起来了。
从恭锡街到南天酒楼路途并不远,他不需要踏得飞快,但主要的原因是要让白笑能坐得舒服些,更不要因车子的快速飞驰让迎面吹来的风把白笑的发饰给吹乱了。他喜欢白笑的发型:头顶上是三道起伏有致的大水波,水波往发脚的部位流冲而下时,就激起一大圈卷曲细碎的黑浪花,很有韵致地把白笑那张甜甜的脸蛋,烘托得明艳照人。他不会让这头美发因自己的鲁莽踩踏三轮车而遭破坏。
他一边轻缓地踏着,一边享受着由白笑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气味。这气味对他来说,是十分亲切而又愉快的。如果有一天没闻到这气味,他就会若有所失而整夜闷闷不乐了。有一回,白笑生病了,停了两天没有去上班,他既担心白笑的病情,又因没有闻到那阵令他感到亲切而又愉快的香水味,而在踩踏着三轮车时感到万分吃力,总有一种使不出劲的虚脱感。
他虽然每晚都载白笑上班下班,但他很少跟白笑交谈。遇到白笑心情好的时候,白笑会主动地东一句西一句跟他聊起来。而他呢?只是静静地听着。若是非要回答她时也只是简短的一句半句。他爱听她说话,却心怯怯地不敢与她多谈。
不过,有一次是例外,他跟白笑谈了比往常要多得多的话。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时,他在三轮车的车把中央插了一面“为南洋大学义踏”的小旗。小旗一路上在风中翻翻转转。白笑那晚的兴致跟他一般高。她一面用手去抚弄那面小旗,一面告诉了他舞厅里的姐妹如何彼此笑谑对方的伟大。为了筹集南大基金而义舞,连平时坐惯冷板凳的几个姐妹也突然生意兴旺起来,跳到脚酸背疼。
他和她一路上说说笑笑,很是愉快。他觉得那晚由白笑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持别令他神驰,除了亲切、愉快的感觉之外,他似乎还闻出了一些别的东西来,但他始终搞不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总之,他觉得那晚的白笑的笑声最悦耳,也笑得最甜最美最纯。临下车的时候。白笑由于过于兴奋以致身体失去平衡,而及时捉住了他不由自主伸出去扶她一把的左手以稳住身子。这以后,这只被白笑紧紧握住过的左手,是他身体上最值得珍惜的部位,而在没有人的时候,就凑到嘴唇边轻轻地闻着吻着。后来,到了白笑离开了恭锡街的住所不知所终时,他就失去了他生命中最美的一段时日。他所能保有的,就是那面被白笑抚弄过的小旗与他那只被白笑紧紧握住过的左手了。
在他孤寂的一生里,只有白笑这个女人的音容笑貌是他心灵上唯一的慰藉!
想着想着,那一队三轮车队又兜了回来,他的心突然急速地狂跳不已。他竟看到每辆三轮车的车把中央都插着那面“为南洋大学义踏”的小旗,更看到自己也在三轮车队的行列中兴奋地踏着三轮车,车上坐着的竟是白笑。突然之间,他又闻到那阵香水味了,那种亲切而又愉快的感觉象一股电流出奇般快的回袭心头。他感到一阵晕眩,身子已开始向前栽倒下去。身子倒在地上的时候,脸侧着紧贴地面,那只被白笑紧紧握住过的左手,还握着一面褪了色的小旗,正不偏不倚地凑到了他的嘴唇上,象是做临别的最后一吻!
(1.12.91《新明日报·城市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