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她坐在沙发上串着一条珠链子。那是用来打发时间,排遣寂寞的一种小玩艺儿。她已串了好多条这样的珠链子了,全部堆在衣柜的抽屉里。这可见她有好多闲暇可打发,也可见她是一个拥有不少寂寞的人。
她的手虽然在串着珠子,但她的眼睛却时不时望向坐在左侧一张沙发上看报的丈夫的身上,并且心中怀着这样的一个期望:但愿今晚他不会再有应酬,留在家里好好陪陪自己与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都很乖,不很吵闹的躲在厅的一个角落玩着。没有给做父亲的与做母亲的一点麻烦。但此刻,做母亲的却多么希望两个孩子,至少其中的一个,会缠着那个正在看报的父亲,提出一点什么要求。譬如向他说:“爸爸,带我们去看电影!”或者是“带我们去走百货公司!”
可是,她的这些心语,却无法通过某种心灵的感应传达给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依旧在那个小角落玩得好不开心。姐姐做“医生”,弟弟成了“病人”。医生正给“病人”看病。他们可以这样子玩上整个晚上,如果没有其他更新奇的事物出现在他们的小天地里的话。
她把目光从孩子的身上移开,滑过电视机,滑过那摆在小桌上的一个碧绿的花瓶,然后停留在丈夫的身上。眼眸里抖动着许多话语。
但他只顾着手上那份小报,完全不知道有一双要说话的眼睛注视着他。他似乎被报纸上的一段有趣报导吸引着,看得那么入神;看得那么心不旁鹜。
蓦地,他两手将报纸一合一开,翻到另一版,去寻找别的有趣文字。这一个动作,把那双抖动着许多话语的眼睛的主人吓了一跳,慌忙地把头一低,又继续去串她的珠子。
小珠子一颗一颗的在线上由上而下的滑落,她的心也跟着往下沉。打从丈夫有了应酬的习惯以来,她就开始串珠链子,而她的心也常随着珠子的滑落而沉着沉着。
“男人在外面做生意,总要有应酬。你不要疑神疑鬼的,给自己增添烦恼。相信妈的话,他不会乱来的。”
今天下午,她的母亲来看她,她把她心中的疑虑告诉母亲。母亲竟倚老卖老的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大概是看在女婿平日里常孝敬她老人家的份上,而说出的公道话吧。
对母亲的话,她是不以为然的。她是一个女人,她具有女人所特有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可以轻易地体会出男人心中的意图,而这往往十分准确的。所以她有她的隐忧,屈指算来,她嫁给他已有七年了。
唉!七年,第七年!教结了婚的女人常为它忧心的第七年!
她的头又抬起来了,眼珠子又活动了。两个孩子仍然在玩他们的游戏。这回弟弟已然是“医生”,姐姐只好是“病人”了。
视线又滑过电视机,又滑过小桌上的碧绿花瓶,最后又落在那个看报的人的身上。现在,要说的话不仅在眼眸里抖动,而是快要涌到嘴唇边了。只见她的双唇微微一张,一个声音吐了出来。然而,也就是在这同一的时刻,那看报的人把报纸悉悉索索的乱翻一阵之后,就一手将它搁在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些动作和声响,竟把她好不容易才从胸中挤出来的一点声音,干扰得连她自己也听不分明。她惊愕地望着那从沙发上立起来的身影,心有点慌,小珠子险些儿从她手中滑落到地上,幸而她还能及时的警觉过来,一手把那串小珠子兜住,这才免去了一场要弯着身子去寻找小珠子的麻烦。
那个看报的人把报纸给搁下之后,就迳自走进房里去。出来时已是穿着整齐,头发梳得光亮亮的。这之间大概只相隔十分钟,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可见他做事的敏捷。
“阿珊!拿爸爸的鞋子来。”他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这样叫着。
那个躺在地上的“病人”,突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去替他拿鞋子,很自然的,“医生”也尾随而去。当两个孩子又出现在他面前时,各人的手上都提着一只鞋子往他跟前一放,又跑回到那角落去了。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上演,她的心又往下沉了,这一次沉得好低好低,几乎教她透不过气来。那串拿在手上的小珠子,顿时也幻成了一片朦胧的光影,在她眼前荡着荡着,荡去了她心中的那一期望。或许是故意,或许是由于过度的失望,她的手一松,那些小珠子就撒满了一地,四下奔滚,亮晶晶的,好不耀眼。
两个孩子暂时不做“医生”和“病人”了,都跑来帮她拾小珠子,只有那整装待发的人,却一点也无动于衷的在系着鞋带,那动作纯熟而稳健,绝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影响了他系鞋带的速度。最后,他终于站起身子,向正在弯着腰拾着小珠子的她说:
“我今晚有个应酬,要很迟才回来,你不用等我了。”
又是这句话,说的人尽管语气平和,但听的人却另有一番感受。她总觉得,这句语气平和的话语,比之那些由张大喉咙而咆哮出来的责骂更令她感到心惊肉跳。如果世界上有所谓最丑恶的言词,就是这一句了。
说话的人轻松地把话抛下之后,就开门出去了。出去迎接一个美丽的夜晚。
门“碰”的一声被关上之后,门里的人的心弦就被震得直颠颤着。一阵想哭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急忙继续去搜寻那些散落在各个角落的小珠子,为的是想以这劳力的动作,去抑制那阵内心的酸涌。
“妈,你看,我拾得比弟弟还多!”
“妈,姐姐玩臭,抢我的!”
她抬起头望着那两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一滴晶莹的珠子,终于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掉在地上,碎了!要拾也拾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