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
电话铃声响的时候,他正在观赏着画面里的那只工笔蜻艇。
那年,他在云南园的湖畔,跟老师学画墨荷。老师将宣纸横披成一方池塘,拿起一碗墨往纸上洒洒泼泼,就洒泼出一个池塘的荷叶来。满池的荷叶在风中翻转,还发出泼泼的声响。
他把心中的感觉告诉了老师。
老师问他何以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是在流动的墨韵中看到了风的姿态;听到了风的话语。
老师沉吟了一会说:“你的悟性不差,好好地学吧。这荷塘里还有五千年的文化。让我添上写意红荷一朵,工笔蜻蜓一只。送给你作为纪念吧。”在步出云南园以后,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工作,必定也把这一个荷塘带在身边。因为,荷塘里有红荷,有蜻蜓;还有文化五千。
二十多年来,他走过许多地方,接触过许多人和事。该快乐的时候,他快乐过;该悲哀的时候,他悲哀过。但不管是哀是乐,他都生活得十分“诚恳”与“拘谨”,他不可能找到其他的“生存方式”。他必须抛开许多与池塘、红荷、蜻蜒有关的念头,甚至自已所熟悉的语文,才能生存得下去。
有一年,他在报上看到一则报导,说古色古香的云南园里的那些亭子要换瓦片,维修的工作正在进行。他即刻驾了车赶到云南园去,在一堆堆残破的瓦当堆里,检回了三片较完好的“南大瓦当”。回来之后,他定制了一个小玻璃柜子,将三片“南大瓦当”安放在里头,当作古董来追思,来怀想。
玻璃柜子是和那幅老师画的墨荷配到一块,摆设在厅的一角。他常在这厅的一角,忧伤而又无奈地欣赏那三片“南大瓦当”,那一个荷塘,那一朵红荷,那一只蜻蜒。
欣赏那一只蜻蜓的时候,他必须拿下近视眼镜,趋前身子,方能看清楚那只老师用工笔画成的蜻蜓身上的骨节和翅上的纹理。当年老师用泼墨泼出满塘的荷叶,用写意的笔触写出一朵红荷,却用工笔画了只蜻蜓,用意何在?是一时兴之所至?
这些年来,他象一只蜻蜓到处乱飞,却找不到一个池塘和一朵红荷可让他翩跹与栖息。老师一时心血来潮所画的工笔蜻蜒,竟成为他此时此刻的写照;带着一身美丽的骨节与纹彩,被人吊在一个忧伤与无奈的时空里,等待着人们用一种优雅的眼光看着他死去。
铃……铃……
他拿起电话听筒,凑到耳边,就听到在报馆做事的老同学小培说:
“老钟,告诉你一件怪事。我今天在裕廊区的一个停车场上,拾到一只蜻蜓的干尸。它的骨节与薄翅上的纹彩,跟老师画给你的那只一模一样。你要过来看一看吗?还是我今晚拿到你那儿去?
他下意识地望向墙上的荷塘,那只他看了二十多年的美丽而又挺秀的工笔蜻蜓,竟然不见了!只剩下一朵红荷与一池的荷叶,了无生气地贴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