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依旧,山河无恙
《我的故事:新加坡篇之二》
(续上文…..)
基于在二战前,这类中峇鲁住宅每个月租金得二十五元,不是区外一般老百姓能够负担得起的,故而遭到社会人士谴责为“华而不实”的住宅计划;结果这里便成为白领阶级以及高收入人士的时尚住宅,一些富商甚至在这里金屋藏娇。在附近恭锡街(Kong Siak Street)工作的“琵琶仔”和大世界(Great World)夜总会谋生的歌星舞女,也在这里合租房间。另由于这里是新加坡上层社会居住区,文人雅客亦蜂拥而至,其中就包括了1938年到来的著名文人郁达夫,还有他的报馆同仁等等,他出任副刊编辑的星洲日报社址,近在几公里之遥,这也为中峇鲁捎来些少文化气息。
到了1965年左右,政府把这批信托局所建的公共住屋单位卖给原住户,让他们拥有自己的房子,等同私人产权。这些特色建筑与后来强调建筑高效率实用性的新组屋,在风格上形成了强烈鲜明对比(参见下图)。近年来,这里越来越受到外籍和本地年轻中产人士的青睐;从中峇鲁地铁站出来,总能发现一间间时髦的咖啡屋、独立书店、精品店和餐厅交错其间,这和市区一派繁忙的景致截然不同。在新加坡,没到过中峇鲁的朋友,很难想象在繁忙闹市中,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范围不大的小小住宅区,都是战前旧式组屋,因为怀旧风的兴起而饶有韵味,穿梭在透着时代感和文化气息的老建筑之间,空气里弥散着一种悠闲的味道,一种非主流另类文化Hipster Culture的感觉嫣然而生。
以十九世纪华社成功商人和社团领袖名字为街名
今天我们沿着中峇鲁起点的大路左转进来,第一条就是英云街(Eng Hoon Street),在街口还能看到一间供奉齐天大圣的多边形庙宇,内部拥有十多个形态各异的齐天大圣雕像,据说它建于1920年,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它肯定见证了中峇鲁社区的发展历史,周围社区的建筑有些新建而起,有些拆除或改造,而它却一直在这里默守时光。每年的农历正月十六和八月十六,这里都会举办热闹的庆典活动,舞龙舞狮,气氛浓厚。
继续贯穿其间,还有忠坡路(Tiong Poh Road)、林烈街(Lim Liak Street)、成保路(Seng Poh Road)、成保巷(Seng Poh Lane)、永发街(Eng Watt Street)、齐贤街(Chay Yan Street)、永锡街(Yong Siak Street)、茂源台(Moh Guan Terrace)、源全街(Guan Chuan Street)、有进街(Eu Chin Street )、金榜路(Kim Pong Road)等等。
这些路名,对我来说仅仅只是一些符号和标志,但对比多数以洋人命名或马来文命名的新加坡街道来说,心里亦曾萌生奇特的感觉,尤其我中学时就有不少同学住在这里,当时没有少来过;直到多年后,旁修了历史系崔贵强老师的‘东南亚华人史’,这些路名才逐渐鲜活明亮起来。譬如:(按时序胪列)
林烈 Lim Liak (1804-1875)成功的锡矿和船务商人,1825年开始售卖必需品给中国来的新移民。亦经营木薯淀粉和房地产。
佘有进Seah Eu Chin(1805-1883),十九世纪的甘蜜大王,义安公司的主要创始人,出任过莱佛士书院董事和崇文阁总理。1864年退休后,利用余年从事中国文史研究工作,著有《新加坡华侨社会史》。
许行云Koh Eng Hoon(1823-1880),成功的贸易商人。
陈金钟Tan Kim Cheng(1829-1892),陈笃生的后人,在华社有很大的影响力,在暹罗和西贡都能左右逢源。
陈成保Tan Seng Poh(1830-1879),垄断新柔鸦片业的富商之一。
邱忠坡Khoo Tiong Poh(1830-1892),靠船务发迹,其万兴轮船公司拥有超过十艘运输轮船,穿行在新加坡,槟城,汕头和厦门之间。
刘金榜Low Kim Pong(1837-1909),双林寺创建人,福南银号创立人和慈善家。
陈金殿Tan Kim Tian,在1866年和儿子经营蒸汽船起家,他也成立了新加坡第一家造船公司。
陈齐贤Tan Chay Yan (1871-1916),名人陈笃生的孙子,也是新马橡胶业鼻祖的开路先锋,最早把树胶作为园丘式经营。他极力支持孙中山的革命事业。
薛永发See Eng Watt(1884前后)与薛茂元See Moh Guan(1879前后)是当代名人薛佛记的后人。
这十多条以十九世纪华社名人命名的街道,如此密集地呈现在一个小社区,从殖民地统治时代保留至今,确实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文化现象。实际上,每一条街都是一部人物史,都是一段历史写照,他们之中有十位来自海峡殖民地的马六甲以及土生的新一代,还有五位来自中国。他们把精彩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新加坡的发展,可惜今天少有听闻。看来中峇鲁社区除了物质建筑文化之外,其浓厚历史文化的底蕴与沉淀,还需要我们进一步整理与发扬。
(六)凤凰涅槃的河水山
河水山(Bukit Ho Swee)占地约五十六英亩,范围东至欧南路,西至立达路下段,北至合洛路、南至中峇鲁。其名源自一名早期经营航运业的著名华商戴河水Tay Ho Swee(1834~1903),他在新加坡出生,接受过良好的中英文教育,早期接手父亲在欧南山及周边的甘密与胡椒种植生意。他秉持自己独到前瞻性的眼光,改行自购木制帆船川行于新加坡和上海、天津之间,后来又拥有大轮船,航行于新加坡与沙捞越,以及马来半岛的丁加奴(Trengganu)和泰国的宋卡之间,为纪念他对新加坡航运业的贡献,殖民地政府把这里的一座山命名为“河水山”。
查悉当年福建漳州属地的旅外乡亲,主要是经营交通运输业,含海上航运业及陆上交通运输,戴河水开了先河之后,大家熟悉的薛佛记之子薛荣越等几兄弟在咸丰四年(1854年)也合资创办锦兴船务行,开辟新加坡与厦门之间的航线。陈金钟也是兼营航运业的华商,自置两艘大轮船经营货运。章芳林也于清同治五年(1866年)与人合营船务。另,祖籍海澄县的邱忠波,于光绪五年(1879年)创办万兴船务行,购置、租用十余艘轮船航行于新加坡、槟榔屿、香港、汕头、厦门等地。到了二十世纪初期,新加坡华人航运业更处于兴旺发达阶段。当年注册的178艘轮船中,就有120艘属于华商。这也旁证了当年新加坡经济转型的先兆。
河水山社区紧挨着邻区中峇鲁,当年地处于新加坡市区边缘,算是个城乡结合带。自英国殖民地时代开始,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危机重重的“边缘”区。相比较殖民地政府在中峇鲁的大兴土木改造与发展,占地五十六英亩的河水山,则是属于随意搭建、错综复杂的木屋棚户区,充斥违章违规杂乱建筑无限延展,盘根错杂的巷子小路穿插其间,诸多易燃物更隐藏了大火的风险。同时这里卫生环境恶劣,是传染病的温床。另因地处社会边缘,窝藏了许多非法居民和私会党徒,是犯罪社会的缩影,一时恶名昭彰。当时每年殴斗案件多达四百多起,尤其在河水山、红山、亚历山大与合乐路一带,几乎每天频繁发生,甚至涉及多起谋杀案。由于私会党势力庞大,市民不敢出面指证,这些私会党越来越猖獗,对社会构成严重威胁。新加坡立法议院在1958年8月13日通过了刑事法(临时条款)修正法案,授权警方不需拘捕状也可逮捕及扣留私会党徒。
图片:甘榜河水山,照片来源:Singapore Memory Project
1961年的河水山大火
1961年的5月25日午后,附近的四脚亭一带发生火情,火势迅速蔓延至河水山,庙街以及合乐路(Havelock Road)。由于当天是哈芝节公共假期,许多消防员和警员都放假去了。后来政府虽然调动了22部救火车、20名消防官和180名消防员参与灭火,还有驻扎在新加坡的英国皇家陆军也派了1000名士兵到场协助疏散人群。但由于火灾波及的区域太大(约等于64个足球场),仅仅两百人,明显人手不足,更因灾民人数众多,成了棘手问题,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征用附近的学校安置灾民。
河水山大火为刚执政的人民行动党带来契机,政府果断作出政治承诺。在大火后的四个月,1961年9月23日,特为安置河水山灾民之五座组屋共768户的住宅建成,由总理李光耀主持竣工移交仪式。接着在1962年2月,另一批十六座紧急一房式组屋在河水山建成。到了1967年,共有12562个组屋单位建成,河山水改造基本完成,有4万多的居民,在这里实现了‘居者有其屋’。
当年新建应急的河水山组屋(上图),虽然有点像火柴盒,少了中峇鲁老区的特色,但殖民地时代的‘改良信托局’花了三十年,才建了二万多套公共住房,平均每年才建成七百多套,只能容纳2000-3000人。而刚当家的新政府,却能在短短的几个月内,顺利安置2200个家庭大约16000人的住宿问题,标志着建屋局(HDB)成立初期,为国民解决屋荒的承诺。
另一方面,组屋的生活也掀起了一场小小的社会革命,经过漫长的适应期,甘榜居民逐渐调整生活习惯,成为现代化家居的一份子。在处理系列灾后安置工作的同时,新加坡政府也开始改变了人们不喜欢组屋的想法,逐步拆迁木屋棚户旧区,大力发展组屋和新镇,迅速城市化,落实了今天城市新面貌。新加坡称为国策的住房制度的(HDB)组屋之成功得到诸多国家的钦羡和褒扬。
说到当年(1966~1969年)我就读的立达中学(Bukit Ho Swee Sec School),也是随着河水山大火安置计划而建立的邻里学校,奇特的是学校要到第二年的1967年才正式开幕。学校的正门是开在河水山路(Jalan Bukit Ho Swee),而后门则是开在中峇鲁路(Tiong Bahru Road),而我家就在这两条V字型路另一头口子上的欧南路。我近乎每天都是走路上下课,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一群同学在下课后,一起步行到成保巴刹的红豆冰饮室,闲聊一阵才回家。有时晚上也会溜达到这两条路上同学的家里去。记得当时有两位同学,就常于晚上在河水山路(Jalan Bukit Ho Swee)推着一辆面包车帮忙家里售卖,车上就有削面包皮的细尖长刀,有次惊慌告诉我刚才有私会党闹事,跑到他的车上抢刀来格斗,把他吓得半死。
到了1970年,我转到欧南路右侧近金声路的立化中学念高中,学校校址的正门是在里峇峇利路(River Valley Road),直译即河谷路,也即本文开始提到的两座山包的中间地段。
(七)河山无恙
李白有首诗《望天门山》起句“天门中断楚江开”,描写两山夹江对峙,如同天然门户,诗人纵目远眺,澎湃汹涌的长江,夹带着一股不可遏抑的磅礴气势,浩浩荡荡而来,再毅然奔腾而去;波澜壮阔的大江跌宕起伏,鬼斧神工的天门山雄壮秀丽、相辅相成浑然一体。
我中学有位同学后来是新马两地知名的灯谜专家,曾点评出题者以此诗句描绘的情景作谜面,来扣合新加坡地名“河水山”,认为“自然贴切,生动灵活,余韵邈然,耐人寻味”。
我在沉迷品赏恍惚之间,这天门山与长江,怎么就变成‘河山无恙’文字里的两座山包,还有之间奔流的新加坡河!在历史的岁月长河里,时逢新加坡开埠二百周年之际,迎来了今天举世赞赏的辉煌建国成就。辛弃疾不是也说过“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新加坡邮票标识
1843年新加坡河与福康宁山景观 1846年福康宁山鸟瞰图
1971年我高中毕业后,一直在裕廊过着‘看山的日子’。包括二年半的国民服役军训,先到裕廊16英里的武装部队训练学院,之后派驻裕廊18英里大士村临柔佛海峡入口的第六步兵营。接着到裕廊14英里的南洋大学在校住宿,大概有七年时间没常住家里。几年后我结婚搬离了欧南路,回来的次数也就少,只是思念又何曾断过。
群里的杜牧说: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
张炎也说:闭门约住青山色,休卷半帘明月。
另一位沈清臣则说:回首青山已忧迹,陇头犹见白云飞。
我说:岁月依旧,河山无恙,你还好吗?
《注》完稿于2020年3月22日,新冠疫情期间-赴华境外人士14天居家隔离。